時光匆匆,誰也不知道這把刻刀悄然在人的面上勾勒了什么。
這一日春光大好,皇后娘娘在宮廷中設宴,前來的自然是權臣家的女眷們,兩位鄉君也在邀請之列。
來自異國他鄉的兩位周家女,可以說在前一年里收斂了絕大多數的玉京城人目光。周至柔就不說了,大名鼎鼎的金夫人之女,她主持的“百花會“,早就成了一年一度最受歡迎的節目了,每一次全國范圍內的巡演,都吸引無數民眾前往觀看。看完之后,震得三五日茶飯不思,那是非常正常的。
而另一位周瑾,更不同了。她驚世駭俗的要辦女校!
不管是大梁還是那南魏,甚至北漢,都有女子學校,專門貴族女眷準備的。而周瑾出奇就出奇在,她專門為貧女辦學校!
學什么呢,紡織,印染,刺繡,算術,都是學成了就有一門手藝活在身,可以獨自支撐門戶的那種。
據說這女校另一位鄉君周至柔也試圖曾經在南魏推廣過,不過成效甚微,大多數百姓家里就算免除了學費,減免了食宿費用,也是不肯把自家女孩送到學校里讀書的——因為女孩在家還能做家務呢,農活也能搭把手,里里外外,少個人那么多活計誰來做?況且女孩子養個幾年就能嫁人了,到時候收一大筆聘禮不香么?送到學校,費油費米的,何況費那功夫?
他們大梁就不同了,雖然也重視男孩,不過家里的女孩子要是有了好的出路,為人父母的還能不支持嗎?不過辛苦熬費個兩三年時間,等女孩學出來,能當半個男孩子支撐家業,將來有好的歸宿,他們當父母的,知道孩子們都過得好好的,兩腿一蹬時也能安穩的閉上眼了。
大約是民風不同,想法真的非常不同。周瑾辦女校,只收錄百名學生,第二年就擴張,收了五百名!這么多女孩子,大的十七八歲,小的十三四歲,還以為管理孩子需要配備多少教職工,沒想到這些女學生非常珍惜學習的機會,幾乎當成了改變命運的唯一稻草!
她們可以自己管理自己,大的學生教導小的,小的沒人可以管,就在學校里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打掃灰塵,整理校舍。外人一來,看到的就是這么的和睦,整潔,有序!
這功勞,自然不能周瑾一個人背上,要掛在皇后娘娘名下。
都是皇后娘娘母儀天下的功勞啊!
周瑾聰明,她自知自己一個外國人,想在東梁做點什么事情,不扯大旗,不找個靠山大腿,寸步難行。心甘情愿為皇后娘娘的美名添磚加瓦。
匯報工作,幾乎和監督周至柔實驗室的助手一樣勤快。
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進來孟皇后雖然年歲到了,臉上增添了許多歲月的洗禮,然而地位越發的穩固,越發慈悲憐憫了。
這不,連宴會上,小侍女不甚打翻了杯盞,也只是笑著擺手,說“可憐見的,生得單薄“,叫管事嬤嬤“輕些教導,年紀還小呢“。
眾女眷湊趣著,閑聊之后,話題一轉轉到周瑾辦的女校上——
“聽說開年之后,周大山長又打算擴充學校?還要招八百名學生?這么多人,管得過來么?“
周瑾遇到的質疑多了,這點不痛不癢的根本不算什么。她心里不在意,面上卻誠懇的跟人解釋說明,八百名的學生要如何管理,比如吃什么,每日里需要耗費的食糧多少?再比如住哪里,校舍是怎樣的,學生們在哪里學習,每日的功課如何……
她這里滔滔不絕,其實問的人何嘗是真的關心呢?
她們只是聽聞了一個謠傳,不知真假,想要找個機會套問罷了。
繞來繞去,聽周瑾長篇大論如何辦女校,聽得是頭暈腦脹,末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還沒找到機會,卻被周瑾套了進去,稀里糊涂的答應出錢。
雖說幾百兩的小事,不值當一提。不過這過程,怎么好像個套子?
她們根本不是對女校感興趣啊!
那些底層女子過的好不好,關她們什么事情?怎么說著說著,變成了善心人,就到了不出錢就吝嗇小氣的地步?
等周瑾走開了,她們暗地里尋思,各有所得。那蠢笨一點的,還怪自己口快,竟然一時不查就答應了。而聰慧的,忍不住在心頭贊一聲周瑾,果然不是凡物!不知不覺就把人拐到圈套里,還叫人說不出一點錯!這份心機,難怪管著千人的學校也井井有條!
原本這宴會還算平順,莫名答應給周瑾的女校出錢,不管是自愿還是非自愿的,誰也不是出不起的。誰知道半路里冒出一個直心腸,或者說是罕見的異類——
“那些貧困女跟我有什么關系啊,我管她們將來好壞?我為什么要出錢?再說了,你建女校,百八十人就算了,折騰不起什么浪花。現在有了錢就擴招,八百人,將來是不是招一千人,兩千人?甚至萬人?將來所有貧家女都被你招去了。紡織印染就罷了,你教人算術!這不是搶男人的飯碗么?“
看著這直愣愣的大傻子,周瑾還保持微笑模樣,“你覺得女人不配學算術么?“
“學啊,可以學。不過那種赤貧女就算了吧,她們學了又什么用?按我說,女孩子還是相夫教子重要,你辦的女校怎么不教人這個?“
有一個帶頭的,另外就有人湊合道,“就是啊,這才是女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叫我說,周大山長,你啊,是本末倒置了!“
之前本就不愿意出錢的,這會兒正好借著機會訓導周瑾,“辦女校也不能偏了圣人之道啊。“
一個個指責起周瑾辦學不嚴,有帶壞人家的嫌疑。
周瑾雖然口才不錯,可面對這群理念完全不同的女眷,只感覺困頓無力。
好在她還有個好妹妹。
周至柔做了兩件事。
第一,在宴會上實現了承諾,答應出錢的,全部將其人其家族名諱刻在石碑上,立在女校的校園最顯眼處,命所有女校學習的女學生們牢記——你們所吃所用的,都是人家付出的。即便這輩子都無法報答人家,那也不能忘記!
其次,所有在宴會上參與圍攻周瑾的家族,都上了她的黑名單。
她和出名良善溫婉的林鄉君可不一樣,她狹隘,她自私,她報復心極強!
龍骨水車和耬車這種農具就不提了,她帶來的香皂生意,香水生意,還有隨著“百花會“熱火的化妝品生意,上過黑名單的家族,抱歉,就是沒你的份!
她可以和東梁玉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任何一家合作,唯獨這些家族不行!
哪怕她們事后示好,送了價值百倍的禮物。
沒有用。
她周至柔就是這么的小心眼。
香皂是清潔的玩意,富貴人天天十指不沾陽春水,倒也罷了。那化妝品都是成套成套的,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經過“化妝師“的一番描繪,能將四五十歲的老嫗變成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若非在百花會上親眼所見,誰能相信?
所有見到的女眷都快瘋了。年輕漂亮的誰不想更美麗,畢竟不是人人都絕色天香,面容毫無瑕疵的。而年老的就更不用說了,女眷們都盼望自己能長生不老——不是貪戀什么,僅僅是接受不了自己會老去的一天。
而硬生生別撇到這門生意之外,讓她們無比的痛苦。
雖然她們也可以當顧客去購買,可是那“化妝師“是有限的,要她們和普通顧客一樣等待排隊,那怎么能凸顯她們的身份?
再說了,特權階級享受特權習慣了,沒有特權怎么能接受?
一番到皇后娘娘面前哭訴。皇后也耐不住娘家嫂嫂的哭訴,只能招來周至柔。
不知周至柔如何說的,反正之后皇后娘娘再也沒有提了。甚至為了避開娘家嫂嫂,連著半個月遞牌子都沒見。
急的孟家人趕緊去找了孟生花,問情況。
孟生花很生氣,叫家里人少給皇后娘娘惹事。
至于化妝品生意,孟家不參與也是好事。皇后娘娘現在如烈火烹油,何苦是去招人顯眼?
他疾言厲色的指責,賢內助焦氏就從旁協助,溫柔細語的安撫,還把自己的丫鬟借出去。
原本孟家就是皇后的娘家,不大看得上焦家,不過這幾年,孟生花對焦氏實在是好,好到唯一的妾侍都認了妹妹,此外沒有其他女眷。連去花樓,都不沾衣袖的,誰還敢小看了焦氏?
焦氏特意指明,這丫鬟是她的陪嫁,跟在周至柔身后學了兩個月的,手把手的教,和街面上給普通人化妝的可不一樣。
孟家的女眷試用了兩回,發現果然妝容大氣,端莊,十分滿意。若非是陪嫁丫鬟,就要回來了。
如此,方勉強壓下了孟家女眷的怨氣。
眼看著日進斗金的生意,自己卻沒參與的機會,女眷們不是不抱怨,何苦來哉,為了一時之氣?早知道,給周瑾捐點錢算什么,那點小錢只怕化妝品半個月就賺回來了!哎!她們也怕惹得皇后娘娘生氣,只能作罷。
而沒有如此深厚背景的,就不甘愿了。
好些聯合起來,想給周至柔找點不痛快,卻悄悄的被孟生花破解了。
最后,這群人動心眼子,動到女校了。找了好幾個無賴,深夜偷偷到女校校舍里面去,想要敗壞女校清譽。而女孩子沒了名譽,以后誰還會來學校念書呢?
誰知道,這些女學生機警極了,竟然每個晚上都有人巡夜的。
況且校舍之間還有隱秘的機關設置,無賴們不知究竟,闖了進來,直接被困在機關里,搖鈴一響,整個學校都驚動了,這些女學生們進退有度,年紀小的在后面,由年長的姐姐在前,平時大家都喜歡的跳繩運動,練成了最好的默契。
你搖我搖,兩個人的力量還不夠?那么七八個人呢,來回轉圈圈,繩子縱橫交錯,一下子就把無賴們捆住了。
捆成一團后,大家有了分歧。有人決定報官。
可是報官后呢,只怕會對大家的名聲有影響。雖然她們自己知道,只是受了點驚嚇。但堵不住外面悠悠眾口啊。
年長的女學生憂心忡忡。
天亮后這個憂慮沒有了。
密諜司的人過來帶走了無賴們。
因為密諜司的聲譽極好,這是能不影響她們名聲,又給無賴懲罰的最好方式。
再說孟生花得到消息后,憤怒非常。他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狠狠告了一狀——不是出于私人恩怨,純屬看不慣罷了。
而且他了解他的姐夫。東梁皇帝陛下梁不屈,出身兵部,最看不得欺凌婦孺之輩的。這群人可算是撞到槍桿子了。
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找無賴去欺凌女孩,雖不贊成,但復仇么,就別說什么理智正直了。可只是為了生意,為了人家不跟你做生意,你就去欺凌與此事毫無關系的女孩子們,簡直是無恥到極點!
周至柔不花費一分一毫,就借皇帝之手,打擊了異己。
孟生花明明知道自己就是計劃中的一環,偏他主動上鉤了,當了其中的棋子——沒辦法啊,人沒辦法掩飾自己的本性,再來一次,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
周至柔之后又做了一件事,來到學校,問明了所有情況,對學生們受的驚嚇表示了一番慰問。之后則出乎意料的,勸退了一批女生,人數大致在三十人左右。
這是前所未有的,周瑾一直致力于收更多的女生來學習,創造最好的條件,讓她們沒有后顧之憂的掌握一門生存的技能,將來可以靠自己生活。
周至柔卻是來勸退的?
這也是理念不同吧。
那幾個無賴讓她認清了現狀,別說根本沒損傷什么,就算損傷了,有些人為了“顏面““名聲“還是會選擇忍辱負重,忍氣吞聲……
受習慣欺壓的,就會一直習慣被人欺壓。
你給她們更好的條件,掌握更多的技能。她也只是賺更多的錢,繼續去受欺壓。
這種人,可以挽救,不過,那是在她幫助更多愿意自立自強的女孩子之后。
所有選擇不報官的女學生們,不管平時成績如何,全部勸退了。
繼續收。
這次,她對人品有了要求。
她對性格也有了要求。
“大姐姐,我們做了許多努力,是給這些女孩子好好生活的希望,如果將來有一天,你看著她們的活法,自己都糟心,那又何必浪費今天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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