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沒有聞到血腥味?”唐晉山低聲道。
眾人提起了精神,別又是哪具中了蠱毒的尸體開肚了。
瘴氣轉紅,湛長風踩在遍地的樹根上,略感不適,又走了幾步,血腥味愈重,環視而去,見了詭異十足的一幕。
但見一片沒有葉子的樹林張牙舞爪地伸張著自己的枝丫,樹身通體血紅,它們的軀干里無不鑲嵌著人的身體,有的只有一顆頭露在外面,有的剩雙腳,有的被融了半邊身子,乍一看去好像和樹長在了一起。
一陣陣微弱的呻吟飄進耳朵,湛長風看過去,就見某幾個還沒死透徹的人灰敗著臉色,無神地望著他們。
豐山海色變,“這是吃人的蠱樹。”
“然這里是迷陣出口,豐道友可有辦法闖出去?”湛長風問。
豐山海捋須沉吟,眼中精光閃爍,“蠱樹吃人飲血,兇悍異常,饑時更是可怕,但今日有這些人先走了一步,應該已經飲飽了血,我們當趁此突圍。”
是么,如此巧。湛長風若有所思。
“那還等什么。”唐晉山祭出法衣上的防御陣,手提兩把寬斧,“我來開路,湛道友,往哪個方向去?”
“兌位。”
“好。”唐晉山先踏進蠱樹林,余人緊隨而上。
腳下震顫,一條條飲血的樹根破土而出,狂舞刺來,湛長風手持云中扇,扇葉如刀,橫切下突近的樹根,這樹根掉到地上,還往外滲出血來。
“不要動手,你越激怒它們,受到的攻擊越重!”
諸人聽到豐山海的喊話,只剩開路的唐晉山揮砍樹根,另外的都變攻為防。
這樹根像極了菟絲子不斷纏繞戳刺上來,滑膩中帶著血腥味,叫人惡心。
“馬上就要到了,挺住!”唐晉山已經看到不遠處開在山壁上的洞口了。
此時震顫加劇,湛長風抬眼望去,便見一株格外粗壯的蠱樹上化出了一張溝壑縱橫的臉,怒吼著拔起根須,朝他們奔來。
左逐之被嚇著了,拉開逐日弓就是三發火箭,“靠,這是成精了啊!”
豐山海震驚道,“是脫凡樹妖,大家小心!”
火箭被蠱樹王光禿的血枝條打落,無數枝丫鞭撻向眾人,如狂龍亂舞。
林又夏祭出青花傘,傘變大遮在他們的頭頂,“快走,我能頂一會兒。”
“多謝林道友!”
湛長風和唐晉山幾人各出兵器法寶斬開攔路的樹根枝丫,朝那一人高兩臂寬的窄洞跑去。
頭頂青花傘的法光逐漸暗淡,在蠱樹王的鞭打下傘面開裂,搖搖欲墜,林又夏臉色蒼白,亦不太好。
“這是你的本命法寶?”左逐之驚訝之下,又向蠱樹王射出三發箭矢,此三箭顯然用了大力,直接刺穿了蠱樹王三根強壯的旁枝,引得它痛呼連連,“你快把傘收了。”
林又夏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但并未收起青花傘,此時他們也已靠近洞口。
“這應當就是出口了,走!”湛長風持扇切開從旁刺來的樹根,閃身入洞,唐晉山.豐山海緊隨其后。
這洞僅容一人過,全部走完要耗時間,他們之后是丁兆幾人,再后是壓陣的左逐之和林又夏。
等丁兆幾人走完,左逐之邊搭弓射箭,邊催促,“林道友快走!”
“你先進去,我還能擋一會兒!”
左逐之見林又夏堅毅的態度,心下慨然,竟還有這種有義氣的修士,此事過后定要好好結交一番。
他當即矮身入洞,看著林又夏一點點朝洞內退來,突變陡起,一根血枝刺破青花傘,卷走了林又夏!
左逐之渾身一震,連忙探身出洞,卻見那話不多的窈窕修士被數根枝條刺穿四肢胸口,舉在半空,頭顱無力垂落,已然死了!
“該死!”左逐之拉起逐日弓,一連射了十箭,卻也無能為力,嘆氣鉆入洞中。
前面諸人聽到左逐之的喝罵,料想是林又夏出了事,但面對脫凡境的蠱樹,他們能脫身就算極好,現下除了可惜外,唯有盡快離開這里。
那群蠱樹似乎畏懼這個洞口,沒有鉆進來,而前邊打頭的湛長風已經看見光了,只是臉色微沉,扣緊了云中扇。
洞外有人,而且不少。
她貼壁走了幾步,停下,朝后面的唐晉山使了個眼色,唐晉山會意,傳音叫后面的人不要亂動。
“現在該怎么辦,這是等著我們跳入甕中呢。”
“離位兩人,坤位九人,兌位五人,乾位隱藏一人。”湛長風凝神感應到他們的位置,“我制造混亂,你們只管干。”
“里面的人聽著,你們的將軍在我手中,乖乖出來受縛,不傷你們性命!”一道粗嘎嗓子喊話。
豐山海急急傳音,“不能亂來,將軍在他們手里!”
湛長風再次感應,果斷調整策略,“將軍在兌位,唐晉山救人,其余人只管殺。”
丫的本來只是干,現在變成殺了!
豐山海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湛長風甩出三個震天雷,這震天雷是經過改良的,上面繪制了引火陣,觸物即爆,洞外立時傳來爆破和痛呼之聲,她沖出洞,一劍萬世鏡,將所有人攝入紅塵顛沛中,唐晉山緊跟著直取兌位五人。
那伙人被炸了個慌,重傷者眾多,又被紅塵業力束縛,哪里逃得開,眼見就要被唐晉山砍個死光時,一道怒喝隨著脫凡威壓傳來,“你們要是敢動手,你們將軍就要被蠱蟲噬心了!”
唐晉山透過爆炸產生的煙霧,看見一個頭戴銀飾,穿著藍布衣的老嫗走來,臉上盡是威嚴,又聽見燃念中蠱,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燃念手上戴著禁靈鐐銬,要不是這身筑基修為,也得被炸個半身不遂,她瞧著滿地的人痛呼,不由抽了下眼角,吐出濁氣,拍了拍有點焦的袍子,站起身來,“大家有話好說,什么都是可以解決的。”
“對啊,都是可以解決的,麻煩這位前輩給下解藥,順便把禁靈鐐銬戴在自己手上,否則就別怪我無情了。”
湛長風擒著一個少年從樹后出來,面無表情地看了眼燃念,又將視線移到老嫗身上,“照我說的做。”
老嫗見了她手里那個人,氣得眉頭抽抖,“后生休要猖狂,我或可饒你不死!”
湛長風匕首抵著少年的脖子,從他懷里抽出一個帶蛇圖案的令牌,“培養個少主不容易吧。”
多眼熟的蛇圖案,她早該想到的,高天族。
而這個容顏絕美的少年亦是眼熟,不就是當年那個巫成么。
她剛剛襲擊藏于樹后觀看的巫成時,猛然認出了他,手快地將墨玉扳指摘下來,她還不想暴露易湛的身份。
只是她此番威脅老嫗,還要注意巫行山出現搗亂,不可謂兇險。
巫成被封了經脈穴道,只感覺到脖子間的冰涼,突然勾起了他三年多前的懼意,頓時頭皮發麻,他爺爺的居然又被挾持了!
又被挾持了!
小半個時辰以前
燃念擠過窄洞,進入谷中,地上散亂著血跡,一直沒入盡頭那片火燒云般的楓林。
“你來了。”
燃念看向憑空顯出身形的老嫗,行道禮,“多謝貴族配合。”
老嫗無言,目光滄桑,撫摸著趴在手背的黑蝎,良久才道,“谷中不見時遷,原來早已滄海桑田,碧蟾宗.幻海春蜃.天眼白虎已經消失,我族也該到這一天了。”
“巫族長何必自哀,有我等在,定不會讓高天族就此湮滅,藏云澗永遠有貴族的一席之地,您同意這個計劃,不也是為貴族尋生路嗎?”
“還有需要我做的嗎?”巫云翎似不想多話,神色陰郁。
“我懷疑我們一行人里有那幾方勢力的細作,待會兒我假裝被擒,貴族要求他們發下道誓并進秘境幫貴族拿出那件東西。”
巫云翎不以為然,“何需費這個力氣。”
燃念搖搖頭,“我和貴族的關系還不宜暴露在他們面前,況且里面有幾個看好的人,如果能借此讓他們歸順,也是一石二鳥。”
想也知道她看中的不會是尋常修士,這是要他們高天族來當壞人啊,巫云翎嘆道,“這不在我們的約定當中。”
“族長不必猶疑,一切有我負責,不會讓貴族招恨難堪的。”
“.......也罷。”為了讓高天族重新出世,已經沒有退路了。
小半個時辰以后
燃念感覺到巫云翎若有若無的瞪視,嗯.......她可以收回她能負責的那句話么?
有人不按套路出牌啊!
豐山海為什么連這點都阻止不了!
豐山海不敢與之對視,不是說蠱樹那關很容易過嗎,為什么蠱樹王會出現!他們都被打出熱情了,誰攔得了他們!
此時唐晉山.左逐之.丁兆等人護在湛長風身前,深知此子在手,說不定能將局勢翻轉。
巫云翎怒然想罷手,若讓族人和好不容易選出來的少族長身死,絕對是她不愿意看到的,且這伙人聽燃念的,真要拼個魚死網破也不劃算,當下道,“外來人,我不管你們闖我族領地是為了什么,但敢殺我族人,就永遠別想走出去!”
高天族的領地?
看那瘴氣迷陣和蠱樹林也不是新出現的,難不成這是巫行山的老家,高天族的祖地?
那燃念所謂的秘境究竟是何?
湛長風思轉之下道,“我想我們之間有誤會,將軍也不是會擅闖他族領地之輩,只是你們給人下蠱意圖威脅,實在不得不叫人反抗,不如心平氣和談談,我想將軍也有此意。”
燃念只能跟著說,“最近藏云澗異動頗多,我們是追尋幾伙賊人而來,如果給貴族添了麻煩,還請諒解。”
“那你們說說,這幾伙人為何來此,你們又想干什么。”巫云翎臉色稍霽,似乎真被先前那幾伙人困擾。
“此事不好明面上談論,我以合水城將軍名義起誓,我等對貴族并無惡意,不知能否私底下詳談?”
巫云翎略微沉吟,“我可以給你解蠱,但諸位還請去我們那兒做客一番。”
丁兆首先就不同意,沒說秘境附近有一個玩蠱毒的族群守著啊,還是脫凡強者坐鎮,這怎么探索秘境,就算探索還怎么瓜分開采權!
他面上不好明說,暗里給燃念傳音質問。
燃念也是無語,這丁家果然心心念念都是秘境開采,回道,“我此前潛入沒遇到這些人,現在首要是脫身。”
“既然貴族相邀,我們也不好拒絕。”燃念看向湛長風,示意她放人。
湛長風手中匕首穩穩地抵著巫成的脖頸,“別怪我先小人后君子,實在是貴族太厲害了,讓人不得不防范,請立下道誓,在我們踏出鳳凰溝前,不得對我們動手。”
巫云翎被夸得一點也不高興,沒讓這些人立下道誓,她自己就要先立了?!
風從兩方人間卷過,靜寂了片刻后,巫云翎冷冷一笑,立誓道,“我高天一族誠邀你等做客,只要你等沒有對高天族不利,高天族當赤誠相待,不動手,不下蠱。”
“得罪了。”湛長風松開手,巫成揉著脖子狠狠瞪了她一眼,跑向巫云翎身邊。
巫云翎弄開了燃念的鐐銬,召來族人將被炸傷的人送回去治療,然后道,“請吧。”
湛長風一行人跟在高天族后邊,少不得受到不滿甚至敵意的目光,畢竟他們被炸傷了不少人。
這圓谷中到處都是低矮的植被,并無建筑,不像是有人居住的,直到巫云翎.巫成幾人憑空消失后,他們才察覺此處有高強的隱形結界。
穿過結界后是一片吊腳樓,戴銀飾穿藍衣的高天族人隨處可見,或打水洗衣,或坐在家門口編著竹籃,或奔跑嬉鬧,時有犬吠雞鳴,好似平凡村落。
有幾個人驚叫著跑過來,攙扶受傷的族人,“出什么事了,誰傷的?”
“他們是何人?”
“哇,這是外來人嗎?”
“巫褐,這是新來的客人,你帶他們先去空樓安置,好生招待,至于將軍,請先隨我去解蠱。”巫云翎道。
被叫做巫褐的高個男人淳樸地笑笑,“幾位客人隨我來吧。”
湛長風幾人見燃念同意,便不作他說,跟著巫褐去了一座吊腳樓。
巫褐十分熱情,將他們送到吊腳樓后又拿來許多吃食,不過他們哪敢拿這里的東西吃,笑著寒暄了幾句便借口需要休憩,將人打發走了。
唐晉山出聲,“現在該如何,觀此處氛圍,走我們前頭的那些人似乎還沒發現這地方。”
“但圓谷中除了東邊那楓林,其余地方一覽無余,也不是能藏住人的,他們跑哪兒去了”左逐之也疑惑道。
周永塬.駱華不見蹤影,石天祿已死,三姓中還剩駱華帶來的一名筑基駱聞,石天祿那邊的石一敢,丁家就丁兆一人。
三姓最關心的還是秘境的歸屬問題,也不理湛長風幾人,一起到某間房里嘀咕商討去了。
湛長風對唐晉山三人道,“等燃念將軍回來再說罷,先去休息一會兒,養足精力。”
“也好,我們現在算是抓瞎,等聽令行事吧。”豐山海說完,告辭挑了間空房進去。
余人各自散開。
湛長風進了一樓右手邊的房間,房間內擺著木制家具,還有一道竹屏風隔開了臥榻和案幾,雖小但五臟俱全,就是隔音不太好,不用刻意聽,便能聽見屋外風車轉水的聲音。
湛長風推開后邊的竹門,外面是環樓的曲廊,越過抽水的風車望去,一座座吊腳樓依山靠河,層疊而上,如星斗灑落在這谷地里,仿佛被剔去了喧囂和浮華,變得悠久沉淀,天然舒適——如果你能正視高天族的特點的話。
比如右邊那座吊腳樓旁有棵樹,遠看上面好像掛著一條條布帶,其實是毒蛇。
這些蛇被拔了牙掛在樹上,涎水和毒液緩慢地滴落,下面還有盆子接著。應該是制作某種蠱毒的材料。
燃念的行事從邏輯上來講沒有疑點,但在她眼里,還有一個漏洞,那就是效率。
在合水晚宴上選拔幾家大姓的人參加,分批將他們指往蓮方,路上假扮鏢師驅車趕路,縱使可以用平衡各姓利益.減弱司巡府懷疑等理由解釋過去,但是......
效率太低了,這就是她一開始覺得哪里不對的原因,從她的角度出發,她是不會選擇這種方式的。
如果不選這種方式卻偏偏選了,那就是別有目的。
追襲上來的攔路人.走在他們之前的先行者,像是被故意引去開路的,或者說,她就是要將這幾伙人引出來。
引出來做什么未知,反過來想,他們為什么會被引出來?
湛長風坐在門口的竹凳上望著那些蛇,是蛇。
一切的源頭是那把失竊的寶劍,寶劍上有圖騰,圖騰里有一筆蛇形紋,若將它單拎出來,就是高天族的徽記。
但那幾伙人的目的和高天族有什么關系?
而且,她懷疑燃念和高天族認識,那種氣場上的和諧,很微妙,也很難用肢體.語言掩飾過去。
燃念慢騰騰地離開巫云翎的屋子,順便用眼神逼退了路邊沖她狂吠的黑狗,心里思忖著事兒。
她中蠱也不過是裝個樣子,在巫云翎那里待了會兒后,便要再想個說頭將自己這些人引到秘境中,其實不引也沒關系,反正該進秘境的人已經進了,餌的作用到此為止也無不可。
只是平白少了事端,沒辦法將這些人拉入局。
唐晉山.左逐之這幾個榜上人,價值可是很大的。她抬頭望向那座吊腳樓,但價值最大的,還是這位新的零分高手。
湛長風也看見了小路上的燃念,略一頷首。
燃念換下了比丘尼的僧衣,一身干凈的武袍,領口是一叢荊棘,她身形纖瘦,舉止卻自然大氣,英姿颯爽,此刻腳下一點,衣袍在半空劃過優美的痕跡,旋身坐在曲廊的欄桿上,笑著對湛長風道,“道友膽子挺大,若那小子只是個嘍啰,不是白白激怒了他們,讓情勢更加危險。”
“燃念將軍覺得我做得不妥嗎?”湛長風閑散地坐在小竹凳上,背靠著門扉,竟是無害極了,“挾持人質這等危險的場景里,偏偏有個半大少年躲在樹后窺視,顯然不是傻就是蠢,而傻和蠢,除了先天原因外,多半是被人慣出來的,被慣成這樣,怎么也得有點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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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念默然無語,這等邏輯,明明不太靠譜又好像不能反駁,“道友似乎很有經歷啊。”
湛長風挺體諒她,“我原本也沒想到人還能這樣,見多了也就信了,可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你那稀奇的語氣是怎么回事,我跟你可沒共鳴,不過那高天族的少族長怎么會出現在那里?
燃念拉住被她扯遠的頭緒,道,“你就不怕判斷失誤,惹來更嚴重的后果嗎?”
“再嚴重,有比中蠱受控于人更嚴重的嗎?”湛長風笑著反問。
這是個自由意志很高的人,燃念對她又有了新的認識,也深覺這類人十分難搞。
她雙手撐在欄桿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欄桿,“依道友之能,不覺得一個榮譽巡察使太委屈了嗎,我看你不如正式加入長老會議,當個軍機巡察使。”
湛長風心里略動,面上驚異,“燃念將軍為什么突然這樣說?”
燃念好像只是隨口一提,玩笑道,“僅僅覺得道友可能大有作為,冠個榮譽的虛名實在是太浪費了。”
“什么才算大有作為,是修為有成,道心有成,還是功業有成?”湛長風搖搖頭,“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若非點將臺里的糾紛,這榮譽的虛名我也不想要。”
燃念若有所思,“道友是修佛的?”
“不全是,沾點關系。”
“佛門喜歡在亂世出現呢。”
“那只是愿力密宗的作為,一些佛門派系不管亂世盛世都不喜歡入世。”
“有時候求的不是修為,不是道心,不是功業,而是責任。”燃念跳下欄桿,走進屋里,“有一天道友會明白,獨善其身也是一種罪過。”
燃念話里話外有籠絡她的意思,湛長風覺得奇怪,她那么缺人嗎?
回顧點將臺各兵團招收成員,長老會議敕封年輕天才,程學山偶遇欽擅老兒便引為奇人,抓著不放。
這不是個例,而是普遍做法。
換做凡間倒是不奇怪,畢竟凡間崇尚人多力量大,武力不行人數湊,智商不行,也人數湊。
但在修道界,個體實力才是王道,而且因為修道者的特性,越有天賦越強大的修道者,越獨來獨往,他們有自己的道,不會去跟別人同行附會。
就算一時因為資源財富成了一伙兒,也終有分散的一天。
湛長風早發現了這點,也深知這點,所以她主動招收的能才,都能和自己未來前進的路契合,成相輔相佐之勢。
道的契合,比財物.榮譽這些表面利益來得重要,因它而成的關系,也更加長久穩固。
但這些勢力那么瘋狂地招攬年輕天才干什么,就不怕他們時間一到,參加法會入宗門去大界?
如果一個勢力的力量不斷注入又不斷流失,很難說這個勢力會壯大與否。
反倒是長老會議這種給個榮譽巡察使的榮譽名頭更劃算,既不用費資源心力去培養可能隨時離開的天才,也拉近了雙方關系,相當于送了個人情。
可如果大部分勢力都是對天才求賢若渴的狀態,只能說明,要有大事發生了。
會跟欽擅說的戮戰有關嗎?
原因又是什么?
湛長風忽然預感,藏云澗上層的這些勢力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而如今,她正好在這個秘密的邊緣。
“諸位都到大堂集合,我來說一下這件事的后續。”燃念在大堂中喊道。
沒人會置一個可能威脅到自己的秘密于不顧,她還不想在將來戮戰起來時,自己還陷在不明不白當中。
燃念見人到齊了,專門看了丁兆等三姓之人一眼,“我試探了那位脫凡前輩的口風,原來此族名高天,隱居于此,秘境就在那邊的紅楓林里。”
丁兆急急追問,“這秘境是他們的?”
“聽語氣好像不是,他們似乎對那秘境十分忌憚,又因為某種緣由需要守在這里。”燃念道,“那位前輩不阻止我們進入秘境,但勸我們不要進去,只說了句九死一生。”
“那真是奇了怪,這秘境里到底有什么?”唐晉山困惑不解,“會不會有什么陰謀?”
“也許。”燃念對丁兆等人說道,“不過要得到這個秘境的可能性很小了,僅僅高天族這關就過不去,如果你們放棄進去探索,也是可以的。”
三姓之人內里著火,他們花了那么多代價跟她買到了秘境的消息,現在告訴他們秘境有人守著,不可能被他們瓜分?!
空歡喜.竹籃打水.賠了夫人又折兵都不足以形容他們的不甘和憤懣,這讓他們如何回去和家族交代。
可惜他們也是有火發不出,誰讓他們當初只是買下了跟隨燃念進未知秘境的席位,預約了一同探索開采秘境的名額。
預約嘛,又不是實打實確定秘境會被他們收入囊中。
家族在跟燃念接洽談條件時,也一定考慮到了這種情況,只是未知秘境和靈寶的誘惑力太大,不得不使他們花大價錢跟燃念合作。
現在,秘境有主,里面又那么兇險,合作也要到此為止了。
丁家當初費力得到了這個名額,現在退出也是極快的,“我丁家底子薄,還不想讓筑基修士去賭命,將軍,我就此告辭。”
“不送。”
丁兆拱手走了。
石家的也道,“還是鐘家果敢,沒進蓮方就撤退了,不好意思將軍,石家的天祿長老已經隕落,我要先回家族做一番解釋,告辭。”
“慢走。”
還剩下駱家的人,駱聞有些許遲疑,“族兄駱華不見蹤跡,將軍可有見過?”
燃念望了湛長風一眼,湛長風道,“迷障里沒有他和周永塬的影子,要么已經死了,要么已經進谷中了。”
燃念垂眼沉思,她進谷時沒有看見這兩人,進谷后就一直和高天族守在入口,他們或許死了,或許在她之前進了紅楓林,這倒是有點意思。
“湛道友的話你也聽到了,你是想離開,還是留下來,說不定駱華已經進到秘境里了。”
駱聞心中嘆氣,他在家族的地位可比不上駱華,此次駱華不見蹤跡,他一個人回到家族,恐怕會受到刁難,落得個膽小怕事.棄手足于不顧的名聲,“家族對秘境很是看中,既然能夠進去,駱某愿進去闖闖,能找到族兄就再好不過了。”
燃念點點頭,又對湛長風等人道,“諸位呢?”
她和唐晉山幾人是受雇傭的,當然是燃念去哪里,她們去哪里。
沒有異議后,燃念對此前隕落的幾位修士表示遺憾,“我會和高天族協商,將他們的尸體找回來安葬。”
左逐之激動道,“將軍高義,唉,可惜了林道友,若是我堅持殿后,她就不會出事了。”
“死傷在所難免,也許下一個就是我,就是你呢,接下來的行動,還請各位小心。”
燃念皺了皺眉,“原本我們的雇傭協商是進去摸清里面的地形,繪制地圖,好為開采做準備,眼下恐怕不用了,這樣吧,此行就當我們合作探幽,得到的寶物歸屬自己,也可相互交易,如何?”
按照先前的協議,他們只是作為護衛打手,尋到的東西都要交給燃念,現在聽燃念更替了條件,沒有不應好的,對秘境一行更加期待。
各自去準備前,駱聞又問,“此前將軍沒有向我們透露秘境地址和要遇到的危險,可以理解,現在都在秘境門口了,可否透露些,總比我們盲目準備好啊。”
燃念唇角微挑,瞧不出喜怒,“我之前來時雖遇到了迷陣,但沒遇到蠱毒,并不知高天族的存在。應是那時偷偷潛入,沒讓他們發現,做出防御。這次前面幾伙人驚動了他們,才有此番變故,至于秘境里面......不知諸位可注意到高天族的領地里,幾乎家家有雞犬?”
湛長風聽著隱約犬吠,有些猜測,“僵?”
燃念訝然,仔細打量這位不論外表還是氣息都過于普通的修士,“湛道友是怎么發現的?”
“猜的而已,既然說到了雞犬,據載尸變百日后長出白毛的白僵怕火怕雞怕狗,飲飽血脫變成黑僵后不怕狗,等變成跳尸,再能叫的狗都不敢叫了,族地里的雞犬約莫就是用來示警的。”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鳳凰溝林木蒼郁,一條山脈東南向,藏風聚水,坐巽宮,是文曲星峰,偏偏中間凹陷了下去,冒出個谷地來,好像一個美人的臉上被挖去了塊肉,好風水變壞風水,成了一種叫破面文曲的養尸地。
既然是養尸地,這谷中本該是陰氣匯聚,寸草不生的,卻滿谷生機。
湛長風一開始也很疑惑,但是細觀谷中布置,怕是高天族用自身族運和世代的繁衍鎮壓住了此地。
仔細回想,似乎進入高天族的領地開始,雖氣氛頗為祥和,但似乎很少見到小孩,大多都是中老年人。
這一族的氣數,要被養尸地磨盡了。
所謂的秘境,就是養尸地內部。
湛長風大概有點明白,高天族不是在守護這個地方,而是在鎮壓這個地方,原因難說,但看他們不阻止別人進入秘境,說不得是在借別人的手,破解養尸地。
那邊燃念道,“沒錯,我上次進入時遇到了僵尸的攻擊,所以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另外來之前有給過你們一個荷包,里面有隱息之物,這隱息之物就是為了方便在秘境里活動才給的。夜晚陰氣太重,明日午時,我們再入秘境。”
唐晉山衷心道,“原來將軍早就有了安排,多謝。”
此前還奇怪呢,隱息之物可是好東西,好端端給這個做什么,原來要用在這里。
及夜,幾個高天族送來了菜肴,并告知石天祿幾人的尸身帶回來了。
死去幾人樣貌可怖,其中石天祿只剩下一張皮,林又夏只拿回來了一把破掉的青花傘,身體可能是被蠱樹王吸收了。
蠱樹王是高天族的守護妖,他們作為硬闖者,現在能和高天族和平相處就已經是奇跡,怎可因死掉的人跟他們撕破臉,所以眾人沒有多說什么,唯左逐之忍不住擂了幾下桌子,大嘆他殿后也許就沒事了。
那邊一座屋內燭火通明,巫云翎瞧著跪在地上的巫成,怒聲道,“你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嗎,如此粗心大意怎堪大任!”
巫成低頭不語,他會偷跑去窺視,也是因為心中太沒底了,巫行山引著他找到鳳凰溝后,就離開修鬼道去了,根本沒再管他,到了這陌生的祖地,他就是個普通的流落在外的族人,還是仗著巫行山隨手教的一些煉蠱術,一點點顯露天賦,被確立為少族長。
高天族趨于沒落,族內年輕人少,加上他有意施為,上到族長下到族人都十分喜歡他,甚至讓他慢慢進入了核心接觸族內的隱秘。
這一接觸可不得了,原來高天族曾是在天域內都赫赫有名的大族,還出過靈鑒大能,連真君見了也要低頭,可就是因為鎮壓著這個鬼地方,致使族運衰減,難現當初輝煌。
更不得了的是,高天族的巫蠱圣經不知所蹤,連法脈都沒了。
巫成猜測巫蠱圣經就在那個秘境里,因為巫行山曾提過秘境里有樣重要東西,讓他能得到就得到。
今日偶爾聽了巫云翎.燃念的談話,料想她們肯定是要拿秘境里的東西,心中十分歡喜,巫云翎得到就相當于他得到,誰讓他是少族長呢。
“族長,您消消氣,這事都怪我,是我以為沒什么危險,就由他去了。”一個漢子見巫成被訓得腦袋都抬不起來,連忙出聲緩解。
這漢子就是當時挾持燃念的人,憑巫成的修為,哪能躲過他的感應,只是帶著“給他長長見識”的心情,沒有戳穿他,他們那么多人在還能讓他在眼皮子底下出事不成?!
誰想到真出事了。
“族長婆婆,我知錯了,是我太不謹慎了,您盡可懲罰我。”巫成明智地選擇了承認,他曉得巫云翎是真心在培養他的,不然他怎么能偷聽到她和燃念的談話而不被發現,巫云翎已經漸漸把關于高天族未來的大事透露給他,他沒必要在這點錯誤上犯倔。
巫云翎冷哼了一聲,“你就在此跪一個時辰,好好反省,偷聽偷看就算了,還能讓人發現。”
“......”婆婆你這話好像哪里不太對。
巫云翎教訓了他一頓,甩袖出門,去找那蠱樹王,明明說好叫蠱樹王按兵不動,任那些人進入圓谷,怎知突然就攻擊人了,攻擊完人還裝死,到現在都不理人,一個兩個都不讓人省心。
這夜確實不讓人省心,巫云翎在找蠱樹王.巫成的問題,燃念在思考秘境一行。湛長風無心打坐,便倚著曲廊想事情。
今次又遇到巫成和高天族,讓她不得不重新回憶殷朝的歷史,探究巫行山的目的。
三千年前此界文明被遮天劍尊和羲陽法尊摧毀,幸存者開始重建新的文明,遮天劍尊和羲陽法尊以贖因果為名,立下藏云澗,用云水臺聯通界外宗門,又以通天路連接神州和藏云澗。
八百年前,神州處于部落戰爭階段,按時間算,也就是那個時候,巫行山進到神州,向開國皇帝獻上龍甲神章,幫助開國皇帝統一神州。
但是他哪來的龍甲神章?
而且以龍甲神章的規格,也不是他和高天族能拿出來的。
他又為什么要幫開國皇帝統一神州。
湛長風忽然又發現了另一個問題,三千年前的文明高度遠遠超過現在,為什么反而在倒退。
就算當時的幸存者沒有能力恢復那個文明的技術,可也不該忽然從一個開放性的思想狀態,跳到蒙昧當中。
湛長風以前都是從她的時代環境去思考當時統治者的意向,如此,統治者為了繁衍和集權,物化.愚化百姓是件理所當然的事。
然而,一個通向星域,思想呈高度開放狀態的文明,他們的精神素養,真的會容忍他們選擇去物化自己的生命嗎?
除了物化,難道沒有其他延續種族的辦法了嗎?
這就像是一個品格高潔的雅士,因為流落街頭而去偷搶打砸,充滿著戲劇和夸張。因為真正的雅士,性格和行為模板已經養成,九成九就算餓死也不會去玷污自己。
但偏偏,這個思想高度開放的文明,連河也不蹚,直接走進了泥沼。
最關鍵的是,當時文明的語言文字好像被直接替換了一般,與現在的語言文字完全不同,說不上來是倒退還是出現了變異。
如此極端的變化,只有小幾率才會被觸發,比如當時幸存下來的人,都有一定思想缺陷,并熱衷于施虐和權力,且稍有思想的人都被他們干掉了。
又或者,故意引導。
這樣一來,遮天劍尊和羲陽法尊的做法也值得懷疑,他們既然說對不起此界生靈,為什么不幫他們恢復文明,反而任由他們進入蒙昧。
建立藏云澗和云水臺花費的功夫大不說,也不能真正幫到神州的生靈。
就算是給他們開一條修途,有那個閑心搞出藏云澗來,為什么不直接將神州的環境提升到可以修煉的程度?
既然是為了贖神州的因果,為什么不把云水臺建在神州?
湛長風腦中思緒紛疊,一個個可能的推算被否定丟棄,最后只剩下兩個寬泛的答案。
第一個,如表面上的說法,兩位尊者是在贖因果,為此界生靈打開一個修煉之路,只不過其中有她無法揣測的考量或者變數。
第二個.....
三千年前的神州是被故意摧毀的。
可這又是為什么?
她止住思緒,回到眼下,巫行山曾說他存在了數千年,那么他和高天族,可能是三千年前在藏云澗出現后,到藏云澗落戶的。
如果高天族從藏云澗出現后,就鎮壓在這里,那就有了另一個猜測。高天族許是受兩位尊者之命鎮壓在這里的,然而兩位尊者會將什么“放”在當時新生的藏云澗,且讓人看守?僅僅是僵嗎?
這條邏輯鏈還不成立,有許多空白需要填,不過也能作為一個思考的方向。
湛長風把這條不完整的邏輯鏈放在一邊,凝視著黑夜,放空思緒,確保自己的客觀意識不受猜測影響。
似乎進入夜晚之后,整個谷地都沉寂下來了,家家閉門不出,各條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偶爾的犬吠。
想到高天族和養尸地可能是相互牽制相互消磨的狀態,倒將這一座座吊腳樓的剪影看出了幾分悲涼。
湛長風吹了會兒風,準備回屋休憩,不等她轉身,先聽到一聲短促嘹亮的犬吠,緊接著吠聲連片而起,各家各戶亮起燈火,或倚窗而望,或招出蠱獸祭出法寶,朝第一聲犬吠處跑去。
所有犬在狂吠了一刻后,戛然而止,整座谷地陷入詭異的安靜,醒來的人們卻更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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