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德八剌明日就要出發了。
速哥八剌仔細讀著鐵失寫給她的家書,心中犯疑。
碩德八剌這幾天忙著出行的事,一次也沒有來過后宮。速哥八剌也是從來往的侍從口中得知,碩德八剌這回去上都要帶上鐵失。
可她沒有聽到的是,碩德八剌連同鐵失所領的左右禁軍也一塊帶上了。
鐵失的家書彌補了她消息的缺漏。
速哥八剌喚過小宮女,讓她給自己點上了安神的香。在氤氳香氣中,速哥八剌用手指按壓額角的穴位,思考著皇帝的這一舉措。
難道皇帝是要長駐上都嗎?
速哥八剌心里有些不自在,碩德八剌上回來送小鑷子時并沒有跟自己提到過會待很久...
速哥八剌很少主動詢問碩德八剌有關朝堂之事和他的安排,因為只要碩德八剌得空來到后宮,必然會拉著自己的手滔滔不絕地聊這些事情。碩德八剌相信速哥八剌,速哥八剌也就放心地跟著皇帝的步伐走。
這次若真要長駐,本不是什么大事。碩德八剌有意隱瞞,原因只可能是不想讓速哥八剌同行。
無論是皇帝心疼皇后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都不能阻止速哥八剌的失落感。
整齊地擺放著胭脂盒的妝臺上東西不多,只有一支寶鑷突兀地擱在桌子中央。速哥八剌望著它,長吁了一口氣。
她又試著用它夾了夾眉毛,笨拙地弄疼了自己。
小宮女在一旁侍立,不忍地低下頭。
娘娘從前沒有過像現在這般低落的情緒,就連與太皇太后對峙時都沒有。
大概是皇帝明日就要離宮了吧...
與速哥八剌同樣失落的還有她的親生哥哥,鐵失。
“我說什么來著!”鎖南不滿地發著牢騷,“有皇后保著,鐵失大人總能高枕無憂了吧,這一次還下令一同北上,和我等完全不是一個待遇啊。”
御史大夫府內,鐵失滿面愁容。
誰知皇帝這一回帶他去,到底用意何在?
他長嘆一口氣,不想再去回應鎖南的諷刺,轉而對沉默的八思吉思說道:“你二位是鐵失的義兄,鐵木迭兒大人是鐵失的義父,也是鐵失的恩人。按著皇帝整頓的力度和右相對鐵失的態度,是絕不可能信任鐵失的,這一點鐵失心里還是望得清的。鐵失只求二位不要懷疑鐵失的心。”
八思吉思兩手攤撐座椅,沉默了一陣,才說:“鐵失大人堅持要與我等廢貶之人待在一起,是擔著皇帝追究的風險的。鎖南你就別再挖苦鐵失大人了。”
鎖南恨恨地一揣手。
鐵失低著頭。他并非自愿承擔風險,而是他了解那個內心純粹的皇帝,既然要整改,他遲早會整改到自己頭上,這不是他主動去討好就能躲得掉的。若是自己討好得過了,事情還會落到更糟糕的田地。
“這次皇帝去上都,蒙古貴族們肯定會爭相進言,到那時希望鐵失大人審時務,抓機會,乘著那一波進言也替我兄弟二人說兩句好話,不求官復原職,只求剩下的日子里都能平安。”
八思吉思的一番話讓鐵失陷入兩難境地,但他看見了鎖南緊蹙的眉頭,還是嘆了口氣,應了下來。
送走兩位義兄后,鐵失想了想,攤開信紙動筆寫了起來。
他要給上回鎖南無意間提到的漠北晉王也孫鐵木兒修書一封。
晉王也孫鐵木兒是裕宗真金的親孫子,在蒙古舊部中很有威望,且人也年輕,不似許多上了年紀的蒙古貴族老爺們難說話。
最重要的是,皇帝待晉王相當不錯,為漠北賑災還撥了幾百萬。這使得晉王在如今成了搶手的香餑餑。
因為就目前來看,皇帝除了和拜住交好外,在蒙古貴族中幾乎沒有關系親近的人。
鐵失決心借著晉王的面子,看看能不能勸的動皇帝不要妄然折損蒙古在朝勢力。當然,鐵失心里清楚,這一切的一切背后,都是為了他自己。
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當然選擇抱緊蒙古草原,而非去和年輕的皇帝丞相爭著給漢人抬小車。
一旁的幕僚偷偷湊上前來,跟鐵失低聲說:“大人,以小人之見,您要是想給晉王修書,還不如給上都宗室諸王商議。”
“不行不行,”鐵失搖頭,“一來皇帝從不將他們放在眼里,二來諸王也自顧不暇,再者討論蒙古貴族的權力問題,讓他們陳奏難免加劇皇帝的不快,這件事若是要說,最好是晉王去。只可惜我與他交情不深,也不知他人如何,先寫一封書試探一下,再做打算。”
鐵失正寫著,門口一人也不敲門,就堂而皇之地走進了房中。
“大人,聽聞您最近煩心得很?”
那人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又伸手招呼幕僚倒茶。
鐵失疾筆書寫,并未抬頭,說道:“斡羅思,你要是早些時候回來,我便少些煩心了。”
被喚作斡羅思的男子捻著嘴邊的小胡子,連連道歉:“大人被丞相一頓好罵。”
“不是壞事,至少看清了皇帝和丞相心意已決,也好盡早為我將來做打算。”鐵失放下筆,起身走到斡羅思身邊,嘆了口氣,問道:“你從上都回來,上都那邊怎么樣?”
斡羅思低下年輕的臉龐,沉聲說:“不好啊,諸王對皇帝意見很大,大都為皇帝取消他們歲賜的事情惱怒,像按梯不花,還有。還有一部分人消息靈通,聽聞皇帝辭了一大批蒙古官員,就第一時間將歲賜的事情與之捆綁,煽動情緒,如今上都已是人心惶惶了。”
“那,”鐵失抿了口茶,“你一路過來可曾聽聞,皇帝要去上都了?”
“這……”斡羅思有些驚愕地抬頭。
“而且我還要隨行。”鐵失坐回座位。
“那大人的意思是,我還得一塊跟著,重新回上都嗎?”斡羅思悶悶不樂地問。
“皇帝突然起意,要不然我早就寫書信讓你在上都等候了。”
“可,”斡羅思起立,“大人若是去了,大都的左右禁衛……”
“也一塊帶上。”
“皇帝是要長駐嗎?”斡羅思驚訝地問。
“是啊,皇帝應該是要好好清算一下上都了。”
斡羅思茫然地說:“這個皇帝,膽量未免也太大了些。”
入夜,大都皇宮高高的宮墻也擋不住日漸寒冷的風。小宮女急急忙忙地為速哥八剌披了件袍子,又覺得不放心,還要勸速哥八剌加衣服時,被她拒絕了。
“娘娘,著涼了可不得了。”
“你下去吧。”速哥八剌望著皎潔的明月,悵然地嘆了口氣。
如果再不將宮女們遣散,她這個做娘娘的在一眾宮女們面前又是委屈又是掉眼淚,可不成樣子。
宮中安靜下來,速哥八剌這才低頭,偷偷擦掉了自己的眼淚。
剛嫁入皇宮,她只當自己是做了女子所能做到的最高的官兒——皇后。秉持著盡力為皇家誕下子嗣的念頭來到碩德八剌身邊。
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如此掛心這個雄心勃勃的青年皇帝,即使他整日忙于朝政鮮少來看她,即使他牽著自己的手時嘴里光念著哪里旱災哪里澇災,即使他送自己一個鑷子還是為了讓自己多了解漢族過去的文化……
月光柔柔地灑在這個堅強的皇后臉上。
速哥八剌從未埋怨過皇帝。她有時無心聽到侍衛宮女們的聊天,說皇帝小憩時總不明說,變著法掛念娘娘;提起娘娘時總是興高采烈;甚至傳言堅毅不阿的皇帝就是為了娘娘才勉強放過本該責罰的鐵失大人...速哥八剌總是一邊擔心一邊輕笑,不用他們說,就與皇帝相處的那短短的日子里,她已察覺到碩德八剌對她的好意。
她難過,只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對皇帝的感情似乎發展到了一個自己都不大理解的程度。每次見到碩德八剌,她就渴望他來牽她的手,和她談心,明明自己比皇帝年紀要大,等到皇帝來時卻像個小女孩一般歡欣雀躍,要拼命平復心情才能從容接駕。
速哥八剌慢慢坐下,抱著膝蓋沐浴月光。
眼淚又從眼角滑落一顆。
她拿柔軟的衣袖抹著臉,卻又停下手,捧著臉無聲地哭泣。淚水順著手腕流進衣袖中。
速哥八剌的眼里一陣陣的刺痛,可能是揉進了臟東西,她蹭掉眼淚,視線朦朧,抬頭——
碩德八剌正在一旁認真地注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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