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別亂說話!”
杜戶莫名地惱怒,在三人注視下呵斥了朱松鄰。
自覺失態后,杜戶呼了口氣,與段琛三人作別后轉身大步走開了。
她的心因朱松鄰的傻話而動蕩不安。
這人不是傻子,簡直是瘋子!
一路的瑤兵看見杜戶生著氣走開,紛紛上前打趣:“糟了糟了,杜戶姑娘被那丑小子甩了!”
杜戶揚起手嚇走聒噪的瑤兵,找了匹馬翻身上去,她想和侯統領說說話。
風過耳畔,帶來萌渚嶺夜中的蟲鳴。杜戶神清氣爽,重拾了爽朗的心情。
剛剛我是怎么了?竟為了一個傻子動氣?
杜戶自嘲地想。
靈巧地縱馬穿過瑤兵隊伍,躲開突然飄到面前的義旗,杜戶馳騁至侯統領身旁。他正凝神注視漆黑的前路。杜戶與侯統領并駕而行,過了片刻才開口問:“統領,您打算在哪里放那隊送竹器的離開?”
侯統領覆蓋在濃密胡茬下的嘴唇張了張,吐出一句:“接近梧州府地界時就會放人。”
杜戶注意到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也不敢多問。只能點點頭。
侯統領一夾雙腿縱馬跑到杜戶身前,逐漸消失在前路的黑暗中。
杜戶有些失望。她以為侯統領對自己會說的更詳細些,可沒想到他仍然只透這一點口風。
朱松鄰說的話有如芒刺在背,杜戶急需侯統領充滿力量的承諾來消除她的疑慮。但今夜怕是聽不見了。
杜戶寂寞地坐在馬上。
侯統領起兵時與大家一樣是貧苦百姓出身,因忍受不了朝廷派在地方的官員和土司的壓迫才高舉義旗。若不是因為他為人正直又飽嘗下層人民的心酸,能夠理解瑤民的苦衷,像杜戶這樣倔強個性的人才不會輕易信任他。
可方才朱松鄰一句大膽的傻話著實把杜戶嚇得不輕。如果侯統領為了攻打梧州府,真的選擇犧牲段琛等過路的無辜民眾,那他的形象將在杜戶心中傾倒。
杜戶多希望剛剛侯統領能夠和自己說的再詳細些,而不是撂下一句聽著像搪塞之語的“靠近地界就放人”然后縱馬離開。
她轉身偷看走在瑤兵隊伍中的段琛一行人:車夫與長工一臉怨氣,嘟囔個不停;那位漂亮的夫人異常輕松地撐著腦袋看風景,彬彬有禮的大哥正在沉思,而傻子仍舊興高采烈地忙乎著什么。
那位少年老成的男孩子在看著自己?
兩人四目相對,段應玨急忙將臉避開。經過剛剛的僵持,他自覺已經與杜戶再說不上什么話了。看她縱馬前去找那個侯統領,自己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
段應玨如今也希望朱松鄰說的是傻話。
朱松鄰挨在他旁邊削竹片,瘦削的臉上掛著恬靜的笑容。注意到段應玨別過的腦袋后,朱松鄰便咬著嘴唇哼哼地傻笑。
段應玨嘆了口氣。
“畫飛了!”朱松鄰突然燦爛地舉起手中的竹片大喊,“先把它畫好然后——”
山嶺連綿處灌叢中驚起鴉雀無數,朱松鄰的大喊顯然攪了他們的好夢。瑤兵們急忙趕來捂住了朱松鄰的嘴。
一名瑤兵恐嚇道:“再大聲嚷嚷就將你丟進萌渚嶺,看你這傻子怎么辦!”
“無妨,無妨,四境之內都是國土。”朱松鄰笑得天真爛漫,段應玨卻皺著眉頭掰過朱松鄰的肩膀,對瑤兵說:“傻子削竹片削得開心,有時突然會胡說八道,諸位行諸位的軍,不用理會他就是了。”
“實話告訴你,丑小子!”一位瑤兵滿面怒容的上前沖段應玨威脅:“我們此去是要端了梧州府的官巢的,要是這個傻子妨礙到我們行軍,把他丟進萌渚嶺都算是便宜他了!”
“哎!怎么這么說話!”
旁邊開玩笑的瑤兵紛紛上前拉開了他,又對段應玨說:“他說的是氣話,莫要多想。你們老實地跟我們走一段,到了地方自然會放了你們,讓傻子也安靜些少惹事。”
紛爭平息后,段應玨才回頭對朱松鄰說:“怎么突然提到了畫?”
“之前你問過我啊,”朱松鄰用牙咬掉了竹片邊緣不服帖的倒刺,輕輕啐了一口,“你問我做趙伯駒時畫的畫去了哪里,如今可以告訴你,畫飛了。”
段應玨大可認為這是傻子說出來的話。
可他只是冷冷地追問:“怎么個飛法?”
“畫好以后就將它浸在水中,墨飛了就是畫飛了,”朱松鄰手舞足蹈,天真爛漫,“畫在木桶中婷婷裊裊地上升然后舒展變化,你也可以嘗試著——”
段應玨搖頭。
他記起嫂嫂言雙出發那天曾說過,朱松鄰假稱自己是趙伯駒時曾端著一桶墨水傻笑。
段應玨不禁極目遠望瑤兵隊列的更前方,似乎想從黑夜中發現什么。朱松鄰的說話聲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無法辨清的哼聲,他似乎在哼哼段應玨極為熟悉的內容。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聽懂了第一句,剩下的內容便同時在朱松鄰的口中與段應玨的心里響起: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雖不知朱松鄰為何會在被瑤兵抓捕的路上脫口而出左思的《詠史》,可段應玨徹底明白了一件事。不管縣城居民亦或瑤兵甚至自己的大哥大嫂多少人加在一塊管朱松鄰叫傻子,他也不會再相信了。
朱松鄰的吟誦如蠶絲落地般輕盈,與瑤兵馬蹄落地的重擊和運送竹器的馬車深陷的車轍格格不入。段應玨忽然有了一種他會隨時消失的感覺。為了填補這種涼颼颼的缺失了什么的錯覺,段應玨也放低聲音喊了一句:“朱松鄰?”
朱松鄰仍舊沒有停下手中“碴碴”削竹片的活計,但不再念叨詠史,轉而向段應玨講述起了一個精致的小故事。
在段應玨屏息凝神傾聽朱松鄰的講述時,段琛正于不遠處無聲地觀察他們。
從小不同凡響的弟弟與一個傻子相談甚歡,這是段琛沒有想到的。明明連父母在家中說話他都不甚愛聽。
朱松鄰竟有如此大的魅力嗎?
他將目光收回,落在言雙的美麗面容上,看著她的側臉與朦朧的夜色糾纏在一起。
她那么認真地觀賞夜景,段琛便等待了一會兒才問:“言雙,你怎么看待朱松鄰的話?”
“雖然聽上去有那么些道理,但傻子就是傻子,與其相信一個傻子的言之有理,還不如跟一個神志清醒的瑤民做好承諾。”
“確實。”
言雙極度冷靜的話語將段琛不安的心平復下來。對于被朱松鄰的言語帶偏這件事,他自認慚愧。
“那眼下我們就先跟這位侯統領走吧。”段琛雙手一攤,身體放松躺在馬車邊緣。
“你這樣不會摔下去嗎?”言雙扭過頭笑著問。
為了運送竹器,隨行的幾輛馬車中大部分都被拆的只剩車板,段琛的腦袋此時就懸空在外,看起來十分危險。
“摔不下去的。”段琛看著頭頂的星星滑向瑤民隊伍的后方,突然有些遺憾地問言雙說:“這次平樂府之行讓你失望了吧?”
言雙頗有興致地一路爬到段琛身邊,坐下問:“為什么這么說?”
“本想帶你去平樂府轉一轉,順道觀賞沿途的景致。五嶺、九嶷山峰、西江...美景那么多,我估摸著你的心情怎樣都能好轉過來,可,唉,我本來是這樣打算的...”
段琛不再開口。
言雙向前蹭了蹭,也順勢倒下,將頭伸在車板外。段琛嚇得急忙去扶她的肩膀。
“你不是說摔不下去嗎?”
言雙故意用段琛的話嗆他。
“那是我,換了你怎么行呢?”
段琛好說歹說,總算是勸著她坐了起來。
言雙見狀,便故意倒在段琛肩上,和他鬧著玩。段琛撓了撓臉,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瑤民——
已入深夜,每個行進的瑤民都很安靜。
但仍有人在偷偷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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