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瑕呆立在產房外。
宮女們紛飛的衣角掠過她的臉。她的額角滾下兩滴熱汗。
這里是南宮,是太上皇和錢娘娘所在的宮殿。沂王朱見濬被廢了太子,新太子朱見濟又生病死后不久,周娘娘便帶了重慶公主和沂王一塊搬來居住。
她明白周娘娘心氣高,不愿意做太上皇和錢娘娘中間隔著的那塊大石頭。可是無奈當今圣上這樣安排,周娘娘縱使一肚子的不情愿,也只好服從命令搬進來。畢竟如今緊張的氣氛已經將他們這群太上皇的親近人物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再不能犯一點疏忽。
朱見濟在景泰四年離奇發病過世后,這皇儲之位又一次空了下來。朝臣幾乎炸了鍋,有相當一部分人提議讓年幼的沂王重新坐上太子位。他們雖是好心,卻把朱見濬推向了又一種險境。
朱見濬某次和遷瑕一塊在皇苑中游玩,走至偏僻無人處才偷偷問遷瑕:“我、我、是不是惹惱了內宮的、的人,為何他、他們見了我總、要、要瞪我搡我?”
朱見濬這個口吃的毛病是朱見濟的死訊傳到周娘娘寢殿不久后落下的。遷瑕心疼地想,一定是這座危機四伏的皇宮將他本來伶俐的牙口奪走了。
“沒有的事,他們瞪你搡你是怕你。”遷瑕摸了摸朱見濬的頭發,“有些人覺得你的身份可能會變得很尊貴,于是提前做樣子想嚇住你呢。畢竟你是個小孩。”
“不會、會尊貴吧,我、我只是個——”
“哎!不能這么說,你要切記周娘娘強調給你聽的囑咐!”雖然讓一個小孩子去承擔這些太殘酷了,可朱見濬生在皇家,又是如今這樣一種特殊的身份,遷瑕想心軟都不可能,“你是正兒八經的皇長子,太上皇如今幽居南宮,可你卻可以這樣到處亂跑,其中定有道理。我現在說給你聽,你還不懂,可你一定不能妄自菲薄,知道嗎?”
“知、知——”
那時朱見濬憋紅了臉想要表示肯定,可一句知道了卻總也說不出口,遷瑕聽著心酸,便扯開了話題。
這個小孩也許還不知道,不但內宮的人怕他,大概就連皇帝都在懼怕著他。迫于前朝的壓力,皇帝不得不對朱見濬照顧有加,可私心里對隨時會頂替自己死去兒子地位的朱見濬不知懷著多少怨恨;對流淌著太上皇血液的這個皇長子又不知會埋下多少監視提防。而這種險境,朱見濬今后又要涉足多少次呢?
從產房出來的小宮女不小心踩了遷瑕的腳一下,看到遷瑕目光渙散,慌張的小宮女還以為遷瑕擔心周娘娘出了神,忙說:“姐姐不用急,娘娘雖然耽擱的久了點,卻也不是難產,只是初一陣的疼痛還有些時間,忍過了才有接下來的事呢。”
遷瑕點點頭,扶著小宮女的肩膀說:“你忙你的就是了。”
又一名宮女將銅盆里的水端得四濺飛舞,幾乎是從遷瑕面前撲了過去沖進產房之中。遷瑕看見她的臉上被陽光映照得閃閃發光,想必汗水已經滯留了很久沒有來得及擦了。
時逢景泰六年,太上皇妃子周氏懷孕數月有余,已到了臨盆的時候。
對于周娘娘的懷孕,遷瑕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她知道太上皇日日陪著錢娘娘,很少有時間和周娘娘待在一塊。周娘娘能夠懷孕,實屬娘娘福澤深厚,也是凄冷南宮中的一件喜事。
可娘娘的孕期過得并不舒心。
雖然周氏有孕在身,可太上皇仍舊不常來探望。他總是輕輕扶住錢娘娘的手,帶著她在南宮后的小花園中散步。兩人白天便在四月盛放的山茶中閑聊,晚上便和衣坐著看夜空。
錢娘娘腿腳不便,一只眼睛失明,臉上總是籠罩著一層愁云,早已失去了能夠博得帝王寵愛的美貌和靈氣。可太上皇卻只當看不見似的,仍舊和錢娘娘親親熱熱。遷瑕看在眼里,再回看倒在榻上養著身子的周娘娘,便能夠看出她要強的眉眼下深蘊著的一大片孤獨田野。
遷瑕記得周娘娘最初生下朱見濬時,還很年輕的****經欣喜地將娘娘摟在懷中,與她一同端詳骨肉還未睜開的小眼睛,低聲討論著孩子的姓名。那時周娘娘難得放下了身上一貫攜帶的強悍,就任由自己的肩膀抵在太上皇懷中,做出了她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小女子之態。
可等到朱見濬都會走路會喊父皇了,太上皇也沒有對自己這個皇長子有任何表示。
遷瑕痛苦地捏了捏手指。
自己與周娘娘都明白當初太上皇還身處皇位之上為何不立皇太子的原因,一個是他當時還年輕,另一個便是正宮皇后錢娘娘沒有子嗣。若是錢娘娘能夠生下皇子,什么朱見濬什么重慶公主,都會在嫡子的光輝下黯然失色。這一點所有人都想的通,所有人也都不愿明說。惟有周娘娘絕不服氣。
太上皇在北邊被俘時,錢娘娘在宮中吃齋念佛祈求上蒼保佑,而周娘娘則為朱見濬跑遍了整個皇宮。一定要讓孩子憑借長子這個身份保住自己應有的地位。
等到太上皇從北邊被迎回來時,錢娘娘已然成了傷殘之人,夫妻見面,為彼此的落魄傷心,同時又相互依靠,共同在南宮生活下去,成了前朝后宮都為之唏噓的苦命鴛鴦。而周娘娘則牽著重慶公主,抱著當時還是太子的朱見濬,看著太上皇走進南宮。
產房內開始響起陣陣痛苦的低吟。遷瑕的心也揪緊了。周娘娘此時一定咬著絹子滿頭是汗,正為新生命的降生做著努力吧。
負責接生的老嬤嬤撥開手足無措的宮女,挽起袖子徑直走了進去。遷瑕心驚肉跳,仿佛剛剛撥開宮女沖進產房的是她幼時在市井街頭見過的屠夫而非嬤嬤。
遷瑕腳下一沖動,便快步向產房走去。
眾位宮女慌了,忙拉住遷瑕的手說:“姐姐干什么去?難不成不清醒了嗎?這可是周娘娘的產房!怎能隨便闖的?”
“可是剛剛那人!”遷瑕拿手胡亂指著,宮女們按住她的手說:“姐姐糊涂了?那是來接生的嬤嬤,重慶公主也是她去接生的啊!”
遷瑕覺得腳下無人打理的雜草瘋了似的竄高,沒過她的頭頂后一直長到了南宮的天空上。遷瑕被草悶得透不過氣,便愈發憐憫產房中的周娘娘。此時她一定滾在被褥中,形容憔悴,劇痛不止,她的腳趾一定別著彎擰在一起,小腿痙攣地亂顫,血腥味一定讓她連喘氣的欲望都沒有,封閉的產房一定讓她頭暈目眩。遷瑕倒在其中一位宮女的臂彎中,任憑她一邊拖著自己一邊吩咐:“快去給遷瑕姐姐灑點水來,她一定是太緊張了。”
“怎么、怎么了?你、你也不舒服嗎?”稚嫩的童音讓遷瑕渾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她一把推開倚靠的宮女,將宮女身后的小個子拽了出來。
“我的殿下!你怎么跑來這里了呢?”遷瑕驚訝地問。
“姐姐不見了,我找姐姐,就找到這里來了。”
“重慶公主不見了?”遷瑕揉了揉太陽穴,使自己清醒一下。水來了,遷瑕伸手進去,滾燙的指頭降下了溫度,舒服地發麻。
“等著,”遷瑕抹了把臉,也不擦干凈,便牽住朱見濬的手要走。他今年八歲了,手也長了一些,但依舊是肉嘟嘟的。遷瑕握著他的手帶他遠離了產房,“我們一塊去找重慶公主好不好?”
有心急的宮女急忙追上來問:“遷瑕姐姐,你這是——”
“重慶公主不見了,我帶沂王去找,”遷瑕的一半靈魂已經順著長在南宮墻內的高大野草而上,俯瞰整個皇宮,“你們務必照顧好周娘娘。”
“可姐姐,沒有你我們——”那宮女伸手要挽留,遷瑕早已帶著朱見濬逃開了。
沒有我你們不會有任何問題。就像沒有周娘娘,南宮里的太上皇和錢娘娘仍舊患難與共不離不棄一樣。
但還沒走出去多遠,遷瑕和朱見濬便碰見了匆匆趕來的太上皇和錢娘娘。兩位大人中間,嬌小的重慶公主正努力地趕著路。
“姐、姐、姐——”
“太上皇,娘娘。”遷瑕急忙帶朱見濬行禮。
“周妹妹怎么樣?”錢娘娘問。
她溫柔地合上一只眼睛,雖然跛著腳,卻走得很快。
遷瑕直視她僅剩的一只完好的眼睛說:
“還在生。”
“但愿母子平安。”錢娘娘合攏了雙手保佑著產房中痛苦的女人,重慶公主回頭,親熱地看了她一眼。
遷瑕將朱見濬摟得緊緊的,明白了周娘娘的不甘與苦惱。
景泰六年四月,太上皇妃周氏產子,名為朱見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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