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是徐莊中最小的機工。
整日混跡于一群擅長教訓使喚人的師傅中,蓮子一開始也是不情愿的。
她帶著弟弟珠子來到徐莊,本是爹娘的一點心思,兩個孩子年紀小,進徐莊容易,賺點家中稀缺的錢也不難。
起初這兩個孩子來,也只是被指望做些雜活,或是掃地,或是看蠶,提水養花,從沒人想過要讓他們倆中的任意一個去做什么機工。
可小蓮子經過織房,看見那座在自己面前尤其高大的花機,便再也移不動雙腳和眼睛。不好的出身和冷淡的爹娘被她忘在腦后,就連年幼的弟弟珠子來拽她的衣袖,她也不做理睬。
徐老爺心善。
他看著蓮子喜歡花機,又是個靈巧的女孩,便讓她跟隨機工師傅們一道學習提花和紡織。
被扶著爬上高高的花樓時,蓮子沒有急著觀察紋樣花本和密密麻麻的經線。她看見一向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織房梁柱上有片殘破的蛛網。
她很害怕。
提花師傅在底下大聲喝令她提花時,她的嘴雖然應答得很好,可眼睛不知在瞄著哪里,耳朵里聽見的腦袋卻想不明白,手頭一頓按拽,織出了一條排布雜亂孔隙極大的破布。
“你這孩子!”一名織工搖頭說。
蓮子委屈了。
她拼命努力,白天在花樓上配合師傅做些簡單的織品,夜里一個人在掌機處點燈琢磨。莊子里午飯時間太漫長,她早早地吃完,還趕去與莊里上了年紀的婆婆們學刺繡。
蓮子的用功并非無用。她可以自己攀著梯子上下花樓,也可以跟隨掌機師傅的口令提花,斜紋緞子在她的手下呈現出來。蓮子甚至可以在忙碌過后為自己的織品再繡些圖樣在上面。
提花師傅們挑剔依舊,可蓮子也不再自卑。看著自己的技藝精湛與看著弟弟珠子長大一樣令人欣慰,蓮子快樂地想,若是這樣下去,等自己再長大些,便帶了弟弟回家,憑借自己學到的手藝另謀生路,養活爹娘。
這個美好的愿望一直延續到小珠子將那外地來的怪人放進莊里來的前一刻。
起初蓮子只是看那人不戴冠不梳洗的樣子可怖而時常躲避他。后來發現他有意跟著自己后,蓮子便更加警覺。她雖不能干涉徐老爺收留他的決定,可還是數次哀求,希望能將他趕出府去。
“這樣的人留在徐莊,不是給府里的人添麻煩嗎?府中還有那么多小孩和姑娘,望老爺三思。”與蓮子年紀相仿的阿衡將蓮子的話轉告給了徐老爺,可令兩位姑娘失望地是,徐老爺并沒有將這位不速之客趕走。
“他是可憐人,徐莊不能不做這個善事。”
阿衡與蓮子一同坐在廊下的扶手處,蓮子遠遠地瞧見那面目可怖的人在到處閑逛,便下意識地依偎在阿衡身邊。
“蓮子不怕,”阿衡頗有為她遮風擋雨的架勢,“他要是敢來欺負你,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趕他出門,不用父親的許可。”
蓮子在感激之余,也為徐莊擔心。她知道徐老爺為了保持徐莊的名聲而不斷收留孤兒,并始終對流浪之人和乞丐慷慨。為了一個小姑娘沒來由的討厭而驅趕這個可憐人是不大可能的。
但到處游蕩的他又看過來了。
蓮子捧著臉,整個人幾乎都要躲進阿衡身后。
阿衡畢竟是姑娘,肩膀還沒有寬闊到可以為蓮子遮風擋雨的地步。在阿衡和自己的青梅竹馬杜琮一塊結伴出去采桑葉的時候,蓮子在木棚背后被那人抓住了胳膊。
“這是徐莊!你不能亂來的!”蓮子威嚇他。
“我并不想做什么失禮的事。”那人嗓音沙啞,讓蓮子的恐懼又增加了一分。
“那你還抓著我的胳膊!”
“我認得你爹娘。”那人突然說。
“很多人都認得我爹娘,”蓮子往后退一步,“你松手!”
“你要離這里遠一些。”那人又開始不知所云。
蓮子憑借老爺的恩情歌自己的努力得來了花樓上的位置,又好不容易為自己鋪設好了今后的路,她又如何會因為一個靠著老爺的憐憫而被放進莊里的乞丐的話而動搖心意呢?
于是她拼命掙脫了那人的手,掀開袖子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紅印。
蓮子記得那天是個晴天。半開的后門旁邊是發亮的枇杷葉。它們讓陽光順滑地在葉面上溜了一遭,又將光線灑向四方。蓮子感到脖子里的汗流到胳膊后面,有些癢。
“你爹娘是老實巴兒的過慣了日子,卻有顆貪心,”那人逼近蓮子,說出來的話讓她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將你們扔進這莊子里來有多少好處拿?”
蓮子本想找些人壯膽,可這時候師傅們正在織房,阿衡與杜琮去了外面,小童們避暑逃進了林子里,姑娘們結伴塘邊戲水。
高高的日頭下,竟只剩了自己和面前的怪人。
“那時他開始胡說八道,我以為他著了暑氣,發瘋了,”坐在床上的蓮子將眼淚憋了回去,望著一層薄薄的窗紙說,“他瞪大雙眼,說出了我沒去過的許多地名,還提到了《水經注》...”
在門前靜靜地聽姐姐敘說的珠子捂著嘴問:“《水經注》?不是那個易徵平身上攜帶的——”
“只是本書而已,誰都有可能帶重樣的。”朱弭急忙幫易徵平開脫。
這冤枉怎么也不能落在他頭上。
“后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蓮子扶著自己的腿,“我在花樓上紡織,他突然沖進織房,嚇了我一跳,要知道他可不像那位易公子能夠隨意進出莊子的房間,可他還是進來了...”
“姐姐跌下來后,他便逃得不知蹤影,怎么,他如今又回來了?”小珠子問。
看到姐姐點頭,小珠子來氣了。還沒等朱弭攔住他,他便沖了出去。
“小孩子亂喊亂叫,沒有人會當真的。”蓮子抓住朱弭的手,“再在這兒待一會兒好嗎?”
朱弭停腳。坐在蓮子身邊。兩人各自想著心事。還是蓮子率先問:“我這樣是不是不好,很久都沒有朝家里寫過信了?”
“怎么?你被那人說的害怕了?”
“沒有!”蓮子急忙否認,“爹娘身體都還硬朗,這時節國家也都太平,無事發生怎會有什么意外呢。”
我沒有爹娘,所以也沒法子和她再聊些什么了。朱弭這么想著,但蓮子的手仍舊沒有松開。
“你害怕他再來找你?”
“是。”
“現在白天,諒他也不敢有這么大的膽子。”
“他每次都是白天來,挑日頭最盛的時候。”
兩人又陷入了僵局之中。
“要不,我去和徐老爺說一聲,看看可不可以報官?”朱弭詢問蓮子的意見。
蓮子揪緊了被單的手松懈了一下,她懇切地點頭:“老爺現在何處?”
“易公子的友人到訪,老爺可能在招待客人。”
“那便又是在庫房中了。”
兩位姑娘互相笑了一下。
朱弭好不容易讓蓮子松手,心里想的卻是,恐怖,的確恐怖。不論是抓緊蓮子的乞丐還是抓緊自己的蓮子。
“我跑著去,說完了很快就回來。”
朱弭離開后,蓮子又剩了孤身一人。
她環顧四周,似乎在找那個披頭散發的怪人。屋里安安靜靜。
找尋無果后,她又開始了沉思。
跌斷腿后這種沉思蓮子已經進行了無數次。
偌大一個莊子,那怪人唯獨針對自己。是看自己生了好欺負的模樣,又或者不是莊里的小姐,還是想讓自己成為和他一樣無家可歸的流浪之人?
蓮子認為能夠進徐莊是自己的福氣,可那人卻描述的仿佛她下了地獄一般。為什么。
沉思無果,蓮子習慣性地扶住腿。
她不想再看見那個怪人,卻想見一見遠道而來隨身攜帶《水經注》的易徵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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