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書樓上極目遠眺,可以看見安目一庭院模糊的輪廓。高處不比被太陽曬了一天的地面。這里風大干爽,沒有蚊蟲,單憑風力就能讓孫惠惠流眼淚。
“別一直對著風睜眼。”寧昉趕快帶孫惠惠回到木窗后,“你的眼睛不疼嗎?”
孫惠惠感謝寧昉的關切,她揉著眼睛,將剩下不好意思流出來的眼淚憋回去。眼眶被大風吹的微微發熱,孫惠惠其實很想拿水洗一洗。可高高的藏書樓頂端沒有一點水,寧家小姐和賣花姑娘一樣的口干舌燥。
“到了晚上我就這樣,”寧昉給孫惠惠演示,“舉起這邊的燭臺亮給安目一看,然后他再用同樣的方式回我。”
孫惠惠看見她又笑起來,自己的心情也變好了很多。她本以為自己會嫉妒的恨不得大風堵了耳朵,可實際上寧昉在講述這段故事時一絲風也沒有。
孫惠惠聽得津津有味。
“這樣的事情做多了,有一回我做夢,”正在講述的寧昉同樣興致勃勃,“夢見我正揮舞燭臺,結果它脫了手掉下樓去,點著了整個寧家,大家搶著拎桶潑水,我弟弟站在桫欏樹底下哭,然后我被困在藏書樓上——”
藏書樓的頂樓房間不算寬敞,寧昉說一句,頂樓的小房間便復述一句。寧昉的“我被困在藏書樓上”在整個房間中亂竄。
“然后我被困在藏書樓上,看見安目一遠遠地跑來救我,素馨花為他搭了條路,他把所有的花都踩臟了,從他的庭院出發,直接跑到我面前來了!”
這種興奮的神情孫惠惠不是沒見過。巷子里的小孩得了什么好東西,或是欺負了瘸腿狗,一個個都是這樣的笑臉。可寧昉的笑又與他們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區別。沒錯,就是對安目一的喜愛。無論是對于年紀尚小的孩子,還是對于賣花姑娘孫惠惠,這的確微不足道。喜愛只有在憑借素馨花夢中相見的兩人心里才是密封的珍寶。
孫惠惠一字不落地聽完了寧昉的故事。黃昏已經過去一半了。再有剛剛那樣一段故事的時間,夜晚就要來臨。孫惠惠就該準備與寧昉的臨別之語了。
于是她提議先從藏書樓下去,讓寧昉有個回屋準備的時間。可寧昉耍著無賴拒絕了。
“我只用帶素馨花就夠了,離開了文昌以后,我就讓安目一給我做繞髻妝,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要它和安目一就行。”
一聽就是沒有出過家門的大小姐。孫惠惠不知是該苦笑還是該說點別的什么。藏書樓塞得滿滿當當,她又不看書,寧昉的故事也講完了。之后的時間該怎么辦?
“你為什么會幫我們?”寧昉問,“不,應該這么問,你為什么會幫我?”
孫惠惠窘迫地看了她一眼。
因為你是安目一的情人。孫惠惠當然不會這么說。可寧昉的問話和笑容,儼然是已經洞悉了自己秘密的意思。孫惠惠用了一個中規中矩的答復:“安目一與小姐都有恩與我,我是來報恩的。”
“什么恩?”孫惠惠緊追不舍。
寧昉買了孫惠惠花。安目一送了孫惠惠花。恩情就是這樣,并不復雜。可是孫惠惠支吾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來。不能怪她總說不出話。她只是個賣花的姑娘。說話不是她的長處。
“恩,安目一從我家離開以后,只是和我用燭火互相打招呼,還從來沒有告訴我他交了你這樣的朋友,”寧昉趴在木窗邊,“令人羨慕。”
別嚇人了,孫惠惠心想,什么羨慕,你才是令人羨慕。
可瞟見寧昉的小腳,她又勸自己,別人的苦楚你還不知道呢,別輕易就認為她過的很舒服,這不,跟心上人見一面都難呢,之后逃到外面去,日子不比住在巷子里安定一生的自己苦嗎?
“剛剛非讓你和我們走,是我考慮不周了。”寧昉的臉微微泛紅,是夕陽的映照。
“不,小姐替我著想,我開心呢。”孫惠惠說。不這樣說又能怎么辦呢?
“你和你的祖母感情很好吧,畢竟是她撫養你長大。”
“唔——”孫惠惠沉吟。
“但也有例外,有的,”寧昉自己贊同自己的話,點著頭,“我父母撫養我和寧袁長大,但我們關系并不好,他們討論寧袁智力有問題,又給我纏了足,關系能好那才是奇怪呢,哎,我看看。”
寧昉冒失地查看孫惠惠的腳這一舉動讓孫惠惠驚慌失措地向后倒去,正好磕上了硬邦邦的座椅邊。孫惠惠痛苦地叫喚。
“對不起!對不起!”寧昉慌張地攙扶起孫惠惠,“我不該...你沒撞傷吧?”
“沒有。”
“那就好。”
“是沒有纏足。”
寧昉停下了。
孫惠惠的腳僵直地從裙擺下伸出來,果然是天足。寧昉扶起孫惠惠時,還聽見她嘟囔了一句:“沒有纏足。”
“誰在樓上,小姐?”
孫惠惠摔倒的聲音很大,引來了黃昏時打掃藏書樓的仆役。寧昉牽了孫惠惠的手慢慢下樓,對警惕的眾人說:“這是親家那邊的人。”
警惕立刻變為恭敬。孫惠惠難得地享受了一次不屬于自己的生活。她最后望了一眼桫欏,這才聽清寧昉的囑咐:“...等寧家人都歇下...高個女傭倒水...找安目一...”
靠著院子,寧袁的房間安靜地聽不見一點聲音。兩方交戰,不能不留休息的時間,以逸待勞也是戰術。寧袁并沒有別人口中那么癡傻。孫惠惠答應好寧昉以后,又和正巧來倒水的高個女傭打了照面。
“賣花的小姑娘,”那女傭熱情地打著招呼,“看來你已經很喜歡寧家了,常來玩啊。”
孫惠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由兩位小姑娘謀劃的逃亡雖然輕松愉快,卻留了一個不容忽視的隱患。孫惠惠路過巷子口時安目一并不在家,她怎么敲門也沒有人理睬。為了不耽誤時間,孫惠惠決定先回家和祖母尋個出門的借口,再做打算。
看見顧媽媽在家門口忙碌時。孫惠惠就有了些許預感。等推門進去,看見臥在床上的祖母和大夫時,孫惠惠幾乎是心驚膽戰地上前:“怎么了?”
“還說怎么了!你祖母都成了這樣,你都不管嗎?她可是你的親人。”顧媽媽撒著潑說。
這句千鈞之語如果是對安目一說的,不知道能不能壓斷他奔向寧昉的那條素馨花路。
“我——”
“老太太被深巷里那只瘸腿狗咬了,就躺在木梨樹下,回家找人,連你上哪去了都不知道!”
孫惠惠偷眼去看祖母,她已經上了年紀的額角此時正隨著顧媽媽抑揚頓挫的語調抽搐。大夫沒有這么多可埋怨的,他只是向孫惠惠一伸手:“錢。”
孫惠惠慌了:“錢都在祖母那,我沒有——”
“在那哪!”祖母吊了一口氣指著紅布包說。瘸腿狗咬的到底是她的腳還是她的咽喉?
不會吧。孫惠惠想。她打開紅布包,里面是滿滿一包紙錢。
“錢。”在沒有看見能花出去的錢之前,大夫的手不會收回去。
這是自然,孫惠惠點頭,這是自然,大夫確實將祖母的腳醫好了,并且細心地綁好了紗布。他理應獲得酬勞。
沒有辦法,她轉身對顧媽媽說:“顧媽媽,可不可以...”
“成了,我來墊!”顧媽媽豪爽地應下。她期待地看了孫惠惠一眼,卻發現她根本沒有表現出自己想要看到的感激之情。
沒良心的小崽子。
孫惠惠接過顧媽媽遞來的錢,盡可能有禮貌地遞給大夫。祖母在床上,一雙眼睛緊盯著孫惠惠的一舉一動。
怎么辦,怎么走?孫惠惠思考。事到如今,她仍舊把安目一和寧昉的事情看做最重要的。大夫什么時候走的,顧媽媽什么時候停止訓話的,她都不記得了。
“你過來。”祖母招手。
屋里只剩她們兩人了。
孫惠惠背過去時,屋里已經沒有多余的光線,夜晚磨蹭許久,終于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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