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璠不喜歡出遠門。這跟他長期待在云南有關。
在吳世璠幼年時期,有過一段和父親寓居京師的日子。那時雖不如現在自由,可年幼的吳世璠見過和聽過了京城的許多好東西,對于滿足孩子的好奇心來說,那段日子也還不算糟糕。
可出京時父親并沒有和他一塊離開,而是派遣使者將吳世璠秘密送往當時爺爺所在的云南。
吳世璠詢問時,父親只是搖頭。
“噓,不必多說,你聽話些,到了云南好生陪著爺爺就是。”
吳世璠直到現在,都不明白父親為何不讓他多說。他不問軍機要聞,只是想知道父親為什么不和自己一塊離開,并且作為兒子,和父親道別也不是什么禁忌的事情。
從京城出發遠涉云南的旅途像夢一樣時常困擾吳世璠,他總分不清自己是真的走遍了一路那么多的山水風景,還是只在父親派遣的幾位使者的庇佑下隱姓埋名地偷偷避開官道潛入云南。
偶爾記起來一點細枝末節的東西,吳世璠還要發上好一會兒呆。
而今他走在由云南入貴州的官道上,左右皆是親衛,一撩簾子還有侍衛內官湊上前來伺候。吳世璠深感自己已經不是之前那個擔驚受怕的小孩了。
郭葉歪在吳世璠的肩膀上熟睡。吳世璠一低頭就能看見她小巧的鼻子。這兩天郭葉在跟他鬧脾氣,為著前不久自己執意讓衛晟住出來的事。吳世璠太了解郭葉的性格了,任憑她耍賴任性,只在看著將要出格時喝上一聲。
吳世璠在獨處或是與岳父和眾位大臣議事時,總會不自覺地將自己看做一個孩子。他們高談闊論或是唇槍舌戰,對于吳世璠來說都很遙遠,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宮墻在雙方之間。可與郭葉在一起時不同,她的世界太簡單了,看看花草,擺弄發飾,聽曲跳舞,好不輕松。她是吳世璠身邊的漂亮小人兒,能帶給吳世璠無窮的樂趣和自信。
倦怠時她就趴在自己肩頭睡覺,清醒時就像只蹦跳的小鳥繞著自己團團轉。就連難得生氣吃醋不講理時,自己一聲喝過,她都能立馬變回那個百依百順的小人兒。這樣叫吳世璠如何不喜歡她呢。
與郭葉不同,衛樸大人的女兒衛晟寡言少語,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平淡如水。吳世璠面對她時,所感到的不是一個漂亮小人兒倚靠著自己,而是如郭壯圖、方光琛等文韜武略的將領謀臣站在他的面前一般。
是故雖然衛晟美貌無雙,可吳世璠并沒有像對郭葉那般待她好。
盡管他還是娶了她。
這次東行,吳世璠不但帶上了郭葉,還順道命令剛從幽窄別院出來的衛晟也一同跟上。郭葉出人意料地沒有鬧事,吳世璠猜測一定是郭壯圖郭大人在家書中說了些什么。
為了獎勵郭葉的懂事,吳世璠便令衛晟的小車在后方隨行,與他和郭葉所搭乘的馬車拉開了距離。
途徑大片金鈴子樹時郭葉睡醒了,她揉著眼睛問:“天黑了嗎?”
吳世璠笑對:“還沒呢。”
郭葉發髻左端的紅絲毬叮鈴鈴的直響。那日吳世璠問了郭葉有關紅絲毬里的鈴鐺的事以后,她命人連夜將鈴鐺又裝了回去。并在第二天特意跑到吳世璠面前走來走去,搖晃腦袋問:“加了鈴鐺好看許多吧!”
吳世璠怕她粗心又硌著自己,在與郭壯圖一幫大臣議完事后,還特意讓卜峰去勸一勸她將鈴鐺卸了,省的自討苦吃。吳世璠本是無所謂有沒有鈴鐺的。
只可惜卜峰這幾日也不對勁,不但沒有按照吳世璠的要求去做,甚至有時會離開吳世璠不知一個人去忙什么。
都無所謂,吳世璠想,卜峰有事忙是好消息啊。
吳世璠就怕身邊的人閑下來,因為一到了那種時候,他們就會來折騰自己。而吳世璠也就沒有機會再默默地回顧往事了。
京城花市偶爾會賣紅絲毬,有平日里愛美得緊的女子等不得下一個節日來到前的漫長,就爭搶著買了紅絲毬戴在發髻上,一走路帶過一串叮鈴聲,惹得滿街矚目。這些街巷里的事吳世璠只在管事口中聽過,具體的見倒是沒見著。可是他當時無處可去,只能待在軟禁父親的處所聽管事講故事。管事也就傾盡全力將那花市描述的細致生動,叫吳世璠晚上閉了眼睛,腦袋里都是那串清脆的鈴聲。
吳世璠問起郭葉的紅絲毬有無鈴鐺時,花市的聲音久違地在腦袋里響起。年幼的他渴望出去,就動用孩子最擅長的想象為這串聲音添了不同的場景。其中一副,也是吳世璠記到現在的場面:爺爺騎著駿馬馳騁到吳世璠面前,勒住韁繩后朝吳世璠咧嘴笑一下。馬脖子上的鈴鐺亂甩,想得吳世璠既緊張又興奮。
而當吳世璠被使者偷偷送回云南,爺爺帶領眾將親自來接,吳世璠想象中的畫面成真了。他還記得爺爺馬蹄掀起的煙塵。
爺爺曾經是吳世璠心目中的英雄。與父親常講到的朝廷大員和戰爭英雄不同,爺爺是胡子拉碴,不修邊幅,身體抱恙時還要飲酒,雖然老邁卻依舊醉情美人的另一種英雄。這位“英雄”為吳世璠打開了通往另一種生活的大門。他走進去時滿心充溢著難以言表的激情與狂想,在如今卻黯淡消沉了。
如果爺爺沒有死,吳世璠還想當著他的面將那扇門合上。可惜爺爺畢竟棋高一著,率先用生命的結束把吳世璠鎖死在里面。
“金鈴子有這樣高大嗎?怎么遮天蔽日的!”郭葉疑惑地探出頭去,立刻就有一名內侍湊過來對郭葉說:“娘娘有何吩咐?”
等看清了天色為何會這樣暗沉后,郭葉譴走了內侍,擔憂地問吳世璠:
“天看著像要下暴雨的樣子,咱們不休息嗎?”
“到了貴陽府就休息,你再忍忍吧。”吳世璠勸慰到。
值得慶幸的是天氣不算悶熱。畢竟也到了十月份,下雨之前還能刮上一兩陣風。郭葉靠在吳世璠的手旁,又打了個哈欠。
吳世璠發現比起自己,郭葉似乎對出遠門這類事情更為抵觸。她生長在云南,到了合適的年紀就成了吳世璠的妃子。與吳世璠的情況類似,她也是在一個地方待得久了,反倒失去了對更遠的世界的興趣。雖然在卜峰面前,郭葉說了很多氣衛晟的話,為自己能夠遠行衡州而得意洋洋。可現如今正在行路途中,她把裝出來的高興撕去,就露出了疲倦的內里。吳世璠用眼神默許了以后,郭葉便放心地歪著頭又睡了過去。
一路的金鈴子一株挨著兩三株,樹葉擁擠成團,吳世璠的隊仗一過。樹葉便抖個不停,它們與看見云南任何一支吳氏帶領行軍的隊伍時不斷發抖的良人一般沉默,這讓吳世璠有些不痛快。于是他坐得離正在打盹的郭葉遠了一些,撩開簾子說:“來人吶。”
那邊的內侍不得不繞了個大圈,來到這一邊。吳世璠沒有追究走在自己這一側的內侍跑去了哪里,而是不耐煩地抬手說:“等到了貴陽以后,讓云南各部把這些金鈴子適當地砍伐一些。”
“那是!那必然!皇太孫之后就是萬歲爺,說的話比什么都好使。”內侍無端地高興,還搓了搓手,“哎?娘娘是睡了嗎?”
郭葉睡得正香,小臉擺來擺去。吳世璠煩悶散去,朝內侍點了點頭,放下簾子。
幼年的吳世璠在到達云南境內見到爺爺之前,也像郭葉這般困倦。只是心境與她大不相同。郭葉前擁后簇,衣食無憂,因極度無聊而困倦;而吳世璠倉促失儀,草木皆兵,因極度勞累而困倦。在他強打精神準備進入自己的新家之前,爺爺用近乎強盜般的粗魯登場嚇走了吳世璠的困倦。由此他得知了爺爺的身份。謀逆、造反、亂臣賊子等概念在他的頭腦里流竄。這些都是他從京城里聽來的,在見到爺爺之前,他都不信。
吳世璠輕嘆了一口氣,用肩膀接住了郭葉睡得迷糊而墜下來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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