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步鳴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鄱木最終也沒有跟他一道回家。
雖然他捉住了她的手,可她還是以要照顧小姐為理由,拒絕了左步鳴的邀請。左步鳴是個無賴,但還沒學會如何強人所難。
他擦了擦拌萵苣的手,不知不覺來到了韓江旁邊。今早拿泥巴丟他的小孩子已經不見了。不過也是,這個點再不回去,估計他們的爹娘也要著急了吧。
左步鳴活動筋骨,恨恨地想著,下次再叫他看見他們的爹娘,一定要好好教育他們一下,讓他們別亂和孩子言語。什么不學無術游手好閑?你看,苗少爺還挽留自己呢!
不過韓江附近的土壤還真是松軟。左步鳴覺得如果再下兩場雨,即便那些孩子們不接近河岸,也有陷下去的危險。回到村口時,左步鳴停頓了一下。
那座院子從很久以前就在那待著了。左步鳴小時候去門口張望時,還能看見里面有人影在亂轉。
可后來左步鳴聽愛講閑話的村里小子說過,這院子已經荒廢已久,上一任主人因故去世以后,三十年來再也沒有人住進去過。
左步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神神叨叨的東西。他每次回村,都會厭惡地朝它看上一眼,覺得它是個不干凈的去處。
今天他之所以停腳張望,是因為他在心中正想著能夠壓倒邪念神叨的正事。左步鳴自覺心潮澎湃,再來幾座院子他都不會害怕。
苗松的意思是讓他今晚留在苗家。雖然不明白苗松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左步鳴還是很樂意待在富貴人家享福的。不虧著自己的事他都喜歡做。可邀請鄱木失敗后,左步鳴突然又覺得挫折壓倒了自己。他甩甩手,準備回家和爹待一會兒。
爹天天流著汗也不嫌累,真是。
鄱木不愛自己,這是左步鳴想也想得到的事。他斜眼看天邊初露的星光,繼續吹著韓江刮來的風享受歸家之路。只是苗松叫他留下著實奇怪,他叫自己從來都是為了他的事,怎么會讓自己有愜意的機會呢?
不過今天總的來說還是高興的事多過不明白的事。左步鳴的步伐越來越輕快。那位總是扭捏賴著自己的胡丁夫人終于被氣走了,左步鳴也能爽快些。他想起他和胡丁鄱木爭執時,圍著自己的那些家仆都拿一種特殊的眼神看著自己。仿佛在嘲笑自不量力的自己。
左步鳴堅信自己總有些一天會讓他們后悔的。他驕傲地一扶口袋,卻發現今天鬧的事太多,都忘記跟苗松要酬勞了!
這可是大事。左步鳴哭笑不得地叉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要不要回去找他?
算了,家門就在眼前。不回去坐著喝口水,還找累做什么?左步鳴搖頭晃腦地走回房中。
只是有一點,在他進門之前的最后一眼中,金黃的夕陽倏然間變得火紅,將木門上的霉斑照耀得十分刺鼻,味道久久不散。左步鳴揮手趕開發霉的味道,納悶地瞥了一眼天空。
前些天拼命下雨,現在又出什么太陽。老天也學會討好人了。
屋子里和左步鳴出門時一個樣。準確來說,左步鳴也不知道自己動身去苗家時屋子里究竟是什么樣。誰會閑的沒事去記自己家里的物件擺設呢?他找了個缺口的瓷碗喝水,照例把碗邊咬得咔嚓直響。這是左步鳴從小到大的毛病。換做別家父母,肯定要拎起孩子一頓揍,可左昉不同,他從沒有說過什么。事實上,他在飯桌上不置一詞的情況更多一些。
喝完了水,左步鳴伸個懶腰,到小柴房去找左昉。
傍晚十分,左昉都會將一天勞作的收獲扛到柴房中去。左步鳴想要見他的話,就到柴房里尋他便是。前半月的大暴雨差點把這個小屋子沖毀,左步鳴也不幫著弄。左昉一個人許是太累了,就把東西搬出來后先將柴房擱置在那,等雨季過去了再做重建的打算。雖說如此,左昉在一天的勞作結束后,仍舊愿意回到這個小木屋里來,休息一下,清一清犁也是好的。
因此左步鳴喝足了水,憋了一大口氣開門沖了進去。這小房子狹窄陰暗,比主屋中木門的霉味可要重多了。
可已經被搬空了的柴房里什么人都沒有。左昉并不在這里。他常坐的那個樹墩翻倒在地。這讓左步鳴心驚肉跳。
感覺自己有點過于浮夸了以后,左步鳴摸了一下胸口,自嘲到,瞧瞧,那位苗少爺只不過讓你到他那待上一個晚上,你就嚇成這樣。虧得你還時常捉弄他呢。
左步鳴定神,繞著屋子半圈回到爹那一小畝地上。既然不在柴房,那他就一定在忙著犁地。怎么今天突然拼命努力了?家里突然拮據吃緊了?
嗬,早知如此,剛剛就應該回頭管苗松要了今日的報酬來!左步鳴搖頭。
可他已經沒有時間后悔這個了,因為他看見了半躺在土地中的左昉。
爹的一條腿很隨意地耷拉在離大道只有一臂不到的距離,左步鳴以前從來沒見過他這么散漫地放腿。不但沒見過他這么散漫地放腿,還沒見過他這樣糟踐土地。
左步鳴每天都能見到的犁得整齊的土地已經被翻得一塌糊涂。和暴雨之后的慘狀類似。木犁被掀翻在一邊,上面還沾著已經干了的土塊。
早上孩子們朝左步鳴扔來的土塊似乎來到了那架木犁上。木犁正充滿敵意地朝向左步鳴,讓他一時間不敢動彈。
“爹!”左步鳴大聲喊。
左昉沒有任何反應。
左步鳴引以為豪的視力這時卻差勁得還不如一個常年伏案的舉子。他一邊受著木犁的威脅,一邊伸長脖子努力辨認左昉的面目。
住在左步鳴家附近的汪老先生如今已經教不動書了,每日只在村里納涼閑逛。他最看不得左步鳴,明明一副誰也比不上的好身板,樣子也不難看,卻從不肯努力。他為了表示自己態度的堅決,走路的時候從不肯選左步鳴家旁邊的路走。今天他大老早就看見左步鳴帶著萵苣出門,猜到他要出去惹事,所以才久違地放心走這條路。
真是倒霉,大老遠就看見左步鳴在探頭探腦。
汪老先生越看他越不順眼,甚至想要轉身離開。但一想到轉身離開了,好像自己才是不光明磊落的那一個,汪老先生還是作罷了。
自己比這毛頭小子多活了幾十年,難道連路過他身邊的勇氣都沒有嗎?
汪老先生最終還是決定走。
但每一步對于他來說都是折磨,他不斷用前朝風霜高潔的名人激勵自己,讓自己相信只是從他身旁經過,不會傷了自己數十年來品性養德的修行。
走到左步鳴身邊時,饒是汪老先生再嫌惡他,也忍不住朝他伸著脖子的方向看去。
“哎呀!這人不是出事了嗎!”汪老先生嚇得臉色煞白。那翻倒在田地里的與自己年歲相近的老頭子,已然眼睛上翻,看樣是沒氣了。
“你還在這里愣著干什么?愣著干什么呀!”一條人命在眼前,汪老先生顧不得與左步鳴的水火不容,急忙推搡著他的胳膊肘。結果他好心辦了錯事,左步鳴回頭就給了他一拳。
汪老先生本就年邁體弱,哪挨得了左步鳴憋足力氣的一拳。他的嘴巴歪斜,不住地罵著:“真是瘋子,你爹都已經死在田里——”
左步鳴又給了他一拳后,跳起來跑遠了。
汪老先生感覺自己的前齒根滲出腥味。他勉強爬起來,眼前一片漆黑。
“嘁,這還沒有到晚上呢,咳——”汪老先生咳出一口血吐掉。今天就當是他撞見鬼了。
不過挨了這一頓打,汪老先生的心里反而好受些了。他已然把自己當成了替公道受過的義士。義士是不能狼狽地躺在地上的。
汪老先生拼盡全力爬了起來。
看來這尸首還得他來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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