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過,天氣越發的冷起來,謝緋從京都販來的糧食分成幾批運往受災最嚴重的幾個縣,奈何受災地區廣大,幾船糧食杯水車薪。
杭州巡撫衙門的議事廳里坐滿了前來議事的大小官員,座次井然有序,臬司、藩司、都司的幾位上官坐于主座左手位置,與之相對的是江南的幾個織造太監和錦衣衛。
空蕩蕩的議事廳中間擺了炭盆,里面燒的炭煙味極重,熏得人眼睛辣疼。
都司衙門的都指揮使肖明昌受不了,粗魯的喊人:“端下去,都端下去!”
“老肖,你這暴脾氣該改一改了。”藩司衙門的胡令堂道:“炭盆拖下去,屋里要冷。”
“煙熏火燎的,還不如端出去。”肖明昌毫不在意的用眼神指了指對面坐的織造太監,意思是大家都穿著裘帶著貂,少個炭盆不礙事。
江半夏坐在蘇州織造盧堂的右邊,他們前面分別是江寧織造黃順良和杭州織造王湛爾,這個位置坐的微妙,幾個人各懷意思的相互對視了一眼。
“你是個聰明的,曹醇和我的交情你也清楚,下來該說什么該干什么,我就不多說了。”盧堂挨著江半夏低聲交談著。
江半夏溫和的笑道:“盧公公放心。”
議事廳里在座的幾乎都見過江半夏,他們到目前為止心里有一個疑惑,這位東廠曹督公手下姓江的錦衣衛到底是男還是女?
前些日子見她穿女裝,但從做事上看,這位的手段承了曹醇的風格,不太像是個女人家,再說如今江南文人士子中流行服妖,指不定這位也是個喜歡時新的‘弄潮兒’。
江半夏迎著眾人打量的目光,絲毫不露怯,反而回看回去。
“膽子倒是大。”盧堂小聲揶揄道。
她現在根本不怕這些人,江南的礦權掌在她手中,又有冬家軍的支持,這些人即使找出她的錯處亦或告發她女子的身份,都無甚大礙。
這種掌控全局的快感令她的野心如瘋草般滋長。
“諸位秋天已經過去,真正艱難的冬天才剛剛到來。”浙江巡撫鄭仰谷語氣低沉:“如今浙江境內受災縣已至九處,從夏末開始籌備的賑災糧所剩無幾。”
說到這里他略微停頓片刻,視線緩緩掃過再座眾人。
老人渾黃的眼珠迸發出攝人的光,一寸寸掃過,誓要將在座眾人的臉全部記住。
“百姓等不了了!”
這句話幾乎是從他嘴里吼出,用盡鄭仰谷全身的力氣。
眾人默然,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筆賬該怎么算,糧食銀子殺了他們都籌不來。
比起鄭仰谷、胡令堂幾人的焦急絕望,織造局的公公們顯得十分淡定,頗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思。
“盧公公、王公公、黃公公。”鄭仰谷問:“織造局同弗朗機人的生意談的如何了?”
率先發話的是杭州織造的王湛爾:“年初春天的時候談了三十萬匹絲綢布又并陶瓷、茶葉等物不計其數,不過——”好中文吧
圓臉白面的王湛爾話鋒一轉:“不過這海上倭寇海盜橫行,弗朗機人的商隊向鴻臚寺譯官反應,如若我大銘能派軍隊護送他們,他們會再追訂更多絲綢。”
鄭仰谷捋著胡須追問:“大約還能追訂多少?”
“大約三十萬匹,還不算瓷器茶葉等物。”王湛爾伸出三根手指虛指上天。
三十萬匹!可是三十萬匹吶!
鄭仰谷陷入深思,他在腦海里不斷計算三十萬匹大約要折算多少銀子。
“噗。”這時盧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掐著尖細的嗓子道:“這產絲綢需要蠶絲,整個大銘也就能只有江南能養蠶,今年織造的三十萬匹絲綢勉強才湊夠數?再多也織不出來。”
“王公公,難道你們杭州織造有什么好法子產絲?”
王湛爾被盧堂懟的說不出話來,這筆賬他還真沒算過。
“我是一粗人不懂絲綢是怎么一回事,絲綢沒有,瓷器、茶葉總該能湊夠吧?”肖昌明一拍大腿道。
“瓷器?茶葉?”盧堂笑出聲:“先不說瓷器,就說這茶葉,諸位大人可能還沒怎么看邸報,不過也沒甚緊要的,今個我們這里正巧坐了一個從西北巡茶回來的上差。”
他微微向后靠,露出坐在一側的江半夏。
江半夏不卑不亢的拱手至意:“湊巧,在下夏天的時候剛從西北一道巡茶回京,跟的正是楊一清楊大人。”
楊一清大名一出,議事廳在座眾人紛紛挺直了腰桿,這個人很出名,出名的原因是他忒倒霉了。
“在下是個武官,性子直,有什么話就直接說了。”
江半夏直接了當道:“去年蜀地旱潦相仍,人民艱食,吃不飽穿不暖,無人種茶,今年又逢天災各地茶葉減產。”
“這還不是最主要的。”說完她旋即一笑:“河州沿茶馬道上的幾個茶馬司死了些人大家應該有所耳聞,是因為什么而死的,想必都知道。”
她沒將話挑明,那些人大貪巨貪,茶馬司用來差發易馬的茶葉全被偷梁換柱,好的賣給逐利的商人,不好的留下來打發番族。
長年累月那些番族用好馬換來劣茶,離心離德,自然不愿再信服朝廷,長此以往邊境關系僵持,走私犯罪屢禁不止。
所以哪里還有多余能賣至西洋的茶葉?
整個議事廳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諸位,下官有一計。”江半夏突然出聲,她的聲音介于女人和少年之間,有些溫柔又帶著低沉的沙啞,聽鼻音似乎是染了風寒,可聽在耳朵里卻令人格外的安心。
所有人的視線全部落在到她的身上,期盼復雜的情緒充盈著整個議事大廳。
江半夏盯著桌面上的茶盞緩緩道:“昨日下官出城巡視,流民所住洞窟十洞九空,餓死的、凍死的,慘狀難以贅述。”
“救災要救急,朝廷沒有銀子,沒有糧食,百姓同樣也沒有,那么這些銀子在哪里?”她的眼睛從眾人臉上劃過:“不在官,不在民,諸位有誰能告訴我這些銀子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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