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時候都應該講究先來后到的。
阿蘅是因為避雨的緣故,才會被知客僧人帶到大堂之中,若是有人會心虛,那也應該是才對,而不是門口站著的那個人。
可偏偏他瞧上去是心虛極了。
他在門口來來回回的表現出進退兩難的模樣,一雙眼睛左看右看,就是沒敢同阿蘅對視。
如果阿蘅年紀大上一些,或者長相更成熟一些,倒還能將他的舉動推到男女大防上,但現在阿蘅不過是個黃毛小丫頭,這些日子雖比往日要成熟些,但整體瞧上去還是略顯孩子氣的,而從門口進來的那個人已經開始蓄須,看年紀也是與阿蘅父親同輩的人,明明是個不那么五大三粗的武夫,一言一行上卻盡顯小家子氣。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阿蘅怎么著他了呢!
屋外的雨勢依舊磅礴,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減小的趨勢。
阿蘅起身,對門外的人行了個禮,便走到了一旁,直接用行動來表明自己的意思了。
大堂之中立著四根紅漆大柱,畫卷是用朱紅色的布袋裝著的,就放在紅漆大柱的旁邊,兩種顏色極為相似,不細看的話,倒還真的是難以發覺。
男人縮手縮腳的進了大堂,他從阿蘅身邊走過的時候,衣角不經意間劃過了阿蘅的裙擺,惹得阿蘅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屋里除了兩旁的桌椅外,就沒有擺其他更多的東西,她又是特地站到了一旁,依著男人畏手畏腳的模樣,他本不該從阿蘅身邊經過,更不該碰到阿蘅的裙擺的。
除非,他顯露在外面的模樣,都只是幌子。
那人走到紅漆大柱前,彎腰拾起了倚靠在大柱上的朱紅色布袋,想也不想的就要往懷里放,布袋觸及到衣衫之上,他忽然又停頓了下來,這會兒的房間里不止是他一個人,畫卷的寬度又不能直接塞到袖袋中,更不能直接塞到懷里,如果真的想要貼身存放的話,必然是需要寬衣解帶的。
他轉動了下手腕,不再試圖將布袋貼身攜帶,而是直接抱在了懷里。
“在下裴江,不知這位小姑娘可否容我在此地暫時逗留片刻?”裴江看著屋外的雨,不自覺的將懷里的布袋抱的更緊一些,他說,“外面的雨有些太大了。”
確實如此。
阿蘅站在離門口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卻也能瞧見屋外的雨被風夾卷著沖過檐下的一小段距離,落在門檻前后的地方。
她看著裴江對布袋珍視的模樣,想著他若是此刻出門去,便是行動間再如何小心翼翼,以現在的風雨而言,他懷里的布袋也是會被打濕的,可畫卷一類的東西最是怕水火。
“原本就是閣下先來的此處,我也不是此間的主人,哪里談得上容還是不容?”阿蘅見裴江拿起布袋之后,就不再是先前那般畏畏縮縮的模樣,看她時的目光也跟長輩看晚輩似的,心頭微動,又道:“方才大師說這場雨下不了多久,待雨勢漸小之后,我便會告辭,應當耽誤不了閣下的。”
她想著知客僧人先前說的話,眼前這位名為裴江的人,似是在姻緣樹下懷念亡妻,指不定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雨給驚到了,擾了他懷念妻子的心境,才會露出先前的那些異樣,阿蘅也是能理解的。
早前溫如故與段瑜之關系還不錯的時候,每當她懷念起爹娘與兄長,總是會不自覺的紅了眼眶。
那種時候,她是最不愿意見到外人的,就算是段瑜之,她也不想見到。
眼前的裴江大抵也是如此吧!
裴江錯愕的抬起頭,當他在阿蘅的眼中看到一絲極淺的同情時,不由得想到他讓知客僧人傳的那些話。
嘴角的苦意略濃,卻也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阿蘅見裴江抱著懷里的畫卷,不言不語,也沒有上前與人說話的習慣。
她本來就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的。
一門心思都放在了屋外的天空上,始終在祈求著雨勢快些減小,她是真的很擔心溫菀發現她不在禪房里后,會著急上火,說不定還會冒著雨出門找人。她的身體不允許她冒著雨跑回去,可溫菀她們也不是鐵打的,冒著雨出門也是會生病的。
畢竟在去年冬天,她生病之前,也一直都是身體健康,從不曾生過大病的,又哪里能想得到不過是淋了一場雨,就會有后面的那些后果呢!
阿蘅對旁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總是無動于衷,她是真的很難發現那些無形無狀的東西,有時直覺稍微靈敏一些,或許十次里面還能發現一次,要是連直覺都派不上用場的話,那就真的是什么也不會發現了。
因此她看著窗外的天,卻不知道身后的人在看她。
雨勢確實如同知客僧人所說的那般,阿蘅她們不過是在大堂中稍微等待了片刻,就瞧見了云銷雨霽的一幕。
不算濃烈的陽光穿過淡薄了許多的烏云,灑落在被雨洗過的世間,葉片上的水珠還折射著太陽的光芒,眼前的世間在轉眼間仿佛就干凈了許多,讓人不自覺的就開闊了心胸。
阿蘅走到門邊,抬頭看見遠處天邊的那道彩虹,不由得語氣歡快的同裴江等人告辭,轉身就與青葉一起往禪房的方向走去。
目送著小姑娘的身影漸行漸遠,待那道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之時,裴江下意識的往前走了兩步,很快就又克制住了自己,到底沒有追上去。
他低頭看向懷里的布袋,輕笑一聲。
笑聲里滿是嘲諷。
守在院中隱蔽處的侍衛們,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一絲痕跡。
裴江的目光從他們躲避的地方一一掃過,他略看了兩眼之后,轉身便去了院中其他的房間,每個房間的角落里都放著相似的長條布袋,布袋之上并無太多花紋點綴,里面存放著的都是裝裱好的畫卷。
他將每個房間里的畫卷又都重新拿了回來,擺放在方桌上。
盯著布袋看了良久之后,裴江才小心翼翼的拆開最上面的那個朱紅色的布袋,將里面的畫卷取了出來。
畫卷一點點的攤開,露出畫中人的模樣。
若是阿蘅還在此處的話,那她應該能認出畫像中的人,誰會分辨不出自己的模樣呢!
然而她并不在。
出門一趟,本是打著去看姻緣樹的想法,結果先是遲疑了一段時間,緊接著又被一場大雨給攔住了腳步。雖然確實是進了姻緣樹所在的那個院子,可大雨傾盆的時候,她哪來的心思去注意什么姻緣樹呢?
等到離開的時候,她的心思又全都落到了天邊的那道彩虹之上,依舊是不曾注意姻緣樹的存在。
阿蘅回到禪房之時,才踏進自己的小院,就瞧見了站在檐下的青蕊。
青蕊看見與青葉一道回來的阿蘅,臉上不自覺的露出幾分喜出望外的神色來,站在她身邊的幾個小丫頭也是如釋重負的模樣。
阿蘅心頭一個咯噔,果然還是被她猜中了,大姐姐現在肯定在屋里等著她的解釋呢!
然而便是已經猜到了一些東西,她還是有些心虛的,也并沒有想好要怎么和大姐姐說。
左右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大不了就破罐子破摔好了。
阿蘅站在院子里頭給自己做了一番暗示,這才帶著青葉雄赳赳、氣昂昂的往屋里走去。
無論如何,氣勢上不能輸。
等她真的進了門,原本強裝出來的氣勢頓時全都漏了氣,整個人慫噠噠的走了進去,小碎步晃晃悠悠的,瞧著就很是心虛。
這也怨不得她,誰能想到這會兒在她屋里頭的,遠不止是溫菀一個人呢!
溫大夫人、溫鈺,還有溫杝和溫桓,可以說是這次出游的人全都聚在了阿蘅暫住的這間小小禪房里頭。
還是溫菀先開的口:“阿蘅的膽子何時變得這么大了,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敢到處亂跑?”
外人知道的不多,可她們這些親近的人,又有哪個不知道小姑娘向來是記不住路的呢!
阿蘅的眼神很是飄忽不定,她也是聽了青葉對姻緣樹的解說后,才突發奇想的跑出門,想要去看看那棵姻緣樹,本來還以為很快就能回來,便也沒有特地去和溫菀她們打招呼,只是后來天公不作美,出了一些意外。可那都只是意外,并非是她的本意的。
這樣的解釋是不能說出去的。
溫菀她們是不會因為做下決定的人是她,而將責任歸結在她的身上。
大概是因為她們看待自家人的時候,是從來不會覺得自家人有錯,既然自家人沒有做錯事情,那做錯事情的,肯定就另有其人了。正如這一次,她們不會認為阿蘅有錯,只會認定是有其他人帶壞了她,比如說同她提起姻緣樹的青葉,還有明知她要出門,卻不加阻攔的青蕊。
阿蘅不好實話實說,便只能來了個移花接木。
她將青葉聽慧白說的那些話又說給了屋里的幾人聽,只是話里話外都將自己代入了青葉。
“……就是這樣,我聽慧白說相蘭寺里的姻緣樹庇佑的不僅僅是姻緣,所以就打算自己先去看看的,如果所求之愿皆能實現就好了,”阿蘅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她都不奢望姻緣樹能夠庇佑她自己的,只想著能庇佑一下她的親人,“我不貪心的,不需要什么榮華富貴,只要家人能夠平平安安就好了。”小姑娘的后半句話說的很輕,坐在椅子上的人只勉勉強強的聽了個大概。
房間里忽然一陣沉默。
溫菀站起身,來到阿蘅的身邊,牽著小姑娘的手,將人帶到了一邊的椅子旁。
等小姑娘乖巧的坐在椅子上,她才嘆了口氣,又跟她解釋道:“阿蘅想要去看那棵……姻緣樹,是沒有問題的,只是阿蘅下次出門前,也要記得和我們說上一聲,不然大家忽然發現找不到阿蘅,會很擔心的。”
阿蘅下意識的偏頭看向坐在上位的溫鈺等人,她這時才發現他們身上的衣服其實都已經濕了,尤其是溫桓的頭發,還在往下滴著水。當她看向他的時候,他正將頭發捋到前面,想要擰干水呢!
溫桓余光瞥見了阿蘅的動作,連忙松開了手。
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平時附近要是沒有什么危險的話,阿蘅忘記打招呼,也沒有關系。只是現在外頭還有些危險,也是我們關心則亂了,寺門前守著的僧人也不會讓人無故出門去的。”
話雖是如此,可當他聽說阿蘅不在禪房之后,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沖到寺門口去了。
結果就被守門的僧人給趕了回來。
要不是后來知道了阿蘅的去向,他這會兒恐怕還滿寺廟的找著人呢!
就連溫大夫人與溫鈺也都委婉的勸說著阿蘅,他們是打算帶著小姑娘出門來放松心情的,可不是為了弄丟小姑娘,亦或是讓小姑娘受傷的。
一直到夜里快要入睡時,阿蘅的腦海中都還回蕩著他們念念叨叨的聲音,果然是環境造就個人么!
明明在京都的時候,小叔和阿兄還沒有這么能念叨的,現在他們說教的時候,就跟和尚念經似的,嘟嘟嘟嘟的一刻也不停。
雖然知道阿兄他們就在附近,可阿蘅依舊還是沒能快速入眠。
無法安睡的時候,她就開始回想著自己這一天來的經歷,從早晨沒能同小叔他們一起用膳時開始,到后來的那場漫長的說教,只是不知為何,最后停在她腦海之中的卻是避雨時遇見的那個名為裴江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自己似乎是在什么時候見過他。
然而她將自己從前的回憶全都翻過來一遍,卻也沒有找到幾個姓裴的人,她認識的裴姓之人,好像只有裴音與裴守,可眼下的裴江身在濰州,與生活在京都亦或是長留邊關的裴守和裴音,應該都沒什么關系的。
半夢半醒之間,阿蘅忽然又想到了段瑜之請溫如故吃飯時,包廂里也有一個裴姓之人,只不過那人一襲儒衫,面白無須,與她在寺中見到的分明就不是一個人來著。
也不知她怎么突然就聯想到了那個人!
再深的思索就沒有了,因為阿蘅已經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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