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天逸正在客棧的房間里作畫,臨時的住所連個書桌都沒有,只能將畫紙平鋪在方桌上,勉勉強強的下筆作畫。
自他妻子去世之后,他便養成了為妻子作畫的習慣。
佳人已逝,其音容相貌卻始終在他腦海中徘徊。
裴照過來說:“……將軍,他們的口供拿到了。”
裴天逸親自出手,那位假借裴家管事之名的羅管家最終自然是被他們給找到了的。只不過那人約莫是受過訓練的,半點口風也不露,逮著機會就可著勁的尋死,明明白白的將生死置之度外。
領頭的人什么也不說,但跟在他身后的人,卻受不了侍衛的詢問,將他們知道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的給說了出來。
盡管大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也有一些能派的上用場的東西。
裴天逸在畫紙上落下最后一筆,看著筆下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輕聲嘆了口氣,吩咐一旁的侍衛將畫卷小心的收拾起來,從房間里走了出去。又看裴照似是有些為難的模樣,皺著眉問他:“可是口供出了問題?”
裴照回道:“姓羅的管家明面上是渭陽旁支的人,他幾次三番的試圖咬舌自盡,對于背后之人的身份是一點也沒透露……”
裴天逸停頓了一下,又問:“其他人呢?”
想到羅管家他們這次做下的事情,裴天逸敢肯定自己身邊不會有人泄露蹤跡,也就是說對方并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經過虎躍峽,卻又讓人在虎躍峽之上開采石頭,即便真的引起了塌陷,也未必就真的能坑害到他們,頂多是阻擋了他們回京的路線。
這一步棋看上去竟像是一道廢棋似的。
裴照見裴天逸似乎沒有怪罪的意思,便飛快的將跟在羅管家身邊的那些人的口供總結了一下。
“其他人說的都是很常見的事情,并沒有什么值得深究,只不過有一個小廝說他曾偷聽到姓羅的與其他人的談話,還聽到姓羅的說到了什么主子爺和王爺之類的話。因著這個,我們又仔細搜查了一番,那個羅管家的行李中有一包八兩的云霧茶,用來裝茶的袋子上面還有著皇家的印記。”
裴天逸錯愕:“……你看仔細了,那確實是皇家的印記?”
云霧茶是皇家貢品,尋常人家根本就接觸不到這些極品茶葉,就連裴天逸自己也沒有多少云霧茶,那羅管家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管家,哪里來的云霧茶,還是有皇家印記的云霧茶。
看樣子這件事背后牽扯甚廣。
然而皇上登基已有十余年,膝下的皇子都還未成年,也沒有哪一個被提前封為王爺。再者說,他們就算真的格外早熟,想要做些什么,也不可能用暗害裴天逸的手段,他們拉攏他都還來不得呢!
會用這樣的手段來惡心人,也只有當年與皇上爭奪皇位,還輸得一塌糊涂的那幾位王爺了。
裴天逸眼中露出幾分不屑的神色,皇上當年還是太過仁慈,除了為首的那幾位王爺被斬首示眾以外,其他的人都還好端端的活著的。
可惜有些人是放縱不得的,這不就又出來惹是生非了。
要說裴天逸為什么會這樣討厭其他的王爺,這也和他的妻子有關。
當年他確實是所信非人,將一個奸細安排到了自己妻子的身邊,可除了那個奸細以外,他也還安排了其他的后手在妻子身邊。然后就是因為那些王爺心有不甘,竟妄圖聯合外敵謀朝篡位,裴天逸才不得不留在邊關。
他給妻子留下的后手,也因為那些王爺的干擾,全都沒派上用場,而他的妻子最后也不幸撒手人寰。
要不是有皇上頂在前頭,他又念著自己那個一出生就沒了娘的兒子,裴天逸是真的想提著刀,將那些王爺全都弄死的。
殺人償命,理當如此。
裴天逸定了定神,讓裴照帶人去將證據收集清楚,等回京之時,直接呈交到陛下的面前。
總歸除了虧,差點被活埋在虎躍峽下的人是他,陛下知道以后,肯定是要給他一些補償的,倒是可以用來給邊關的將士亦或是給阿蘅謀幾分福利。
他看著屋外斑駁的天空:“也該回去了。”
在小小縣城中逗留了月余的時間,從虎躍峽前往京都的道路已經清掃干凈,無風也無雨的情況,是再不必擔心山石崩塌的。
話雖是如此,但等他們終于趕回京都,已經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阿蘅自那天同裴音確定了裴天逸安然無恙的消息之后,就一直盼著能與裴天逸見上一面,然而一直等她在書院讀了好幾天的書,也還沒有見到謝淮安過來約她出門,顯然裴天逸是還沒有回京,又或者是回了京都,暫時還抽不出時間來找她的。
由于裴音送信的后續影響有些大,溫三夫人甚至生出讓阿蘅回族學讀書的想法。
盡管這樣的想法最后是打消了,但與之相對的,阿蘅每到沐休的時候,就得從書院回到京都去,否則溫三夫人是放不下心來。
同書院中的形單影只和別院里的自得其樂相比,阿蘅還是蠻喜歡回京都去的,至少有娘親和溫檸作伴,雖然溫檸還是個小娃娃,但滿了一周歲后,就變得有趣多了。
阿蘅回京都時,一向是乘坐馬車的。
這一次也不曾例外。
誰知馬車才走到官道上,竟然就壞了。幸好馬車走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即便是其中一個車輪出了些問題,對車廂里乘坐的阿蘅影響也并不是很大。
事實上,馬車只是暫時不能再動彈,也沒有其他什么問題。
剛好官道附近有家供往來行人歇息的茶水攤子,阿蘅帶著一眾侍女與護衛,到了茶水攤子暫做休整,同時也派人回了別院,再換上一輛馬車過來。
青葉與青蕊將馬車上的茶具拿了下來,借了茶水攤子上的爐火,給阿蘅煮了一壺茶。
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外面的官道,阿蘅忽然想到她上次在這家茶水攤子里,就遇到了裴音等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裴將軍。
大多數人都是經不起念叨的。
阿蘅不過是閑暇無事時,隨意的發散了一下思維,待她回過神時,茶水攤子外面的小院里,就擠滿了人。
為首的那人一身戎裝,頭盔與鎧甲佩戴的整整齊齊的,遠遠看去,只能瞧見一雙寒意逼人的眼睛,他身邊的那些護衛衣服都是灰褐色的,看上去就很不好惹。
那些人與阿蘅留在院子里的護衛撞上了,兩邊的人,誰都沒有率先開口說話。
青葉看著外面一群氣勢洶洶的人,默默的蹭到了阿蘅的面前,小聲的說:“姑娘,外面的那些人看上去兇巴巴的,不像是什么好人,要不姑娘先藏起來吧!”還得找個隱秘的地方藏起來,否則外面的人動起手來,她們今天帶出來的人根本就抵擋不過來。
眼看著青葉就要去找茶水鋪子的店家,讓他們幫忙將阿蘅藏起來了。
青蕊伸手捂住了青葉的嘴,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說:“你只看到了他們兇得很,就沒瞧見領頭的那人穿著的鎧甲么!那是朝廷的將士才能穿的鎧甲,又不是從山匪窩里跑出來的家伙……”
雖然青蕊說的很不錯,但不知為何她的后半句話,聽上去怪怪的。
阿蘅愣了一下,心說應該不會那么湊巧吧!
只見人群里的裴天逸摘下了自己的頭盔,看向屋內坐著的小姑娘,屋里的光線并不是很好,偏阿蘅坐的那處地方還偏向于角落,以至于他看阿蘅時,看見的是模模糊糊的人影,而阿蘅卻能將他瞧的仔仔細細。
阿蘅還沒有開口說什么,屋里燒茶水的婆子忽然開口道:“姑娘,外面的那人是裴將軍,就是平定西北的那位大將軍,他和老太爺一樣,都是個大好人呢!您看,是不是讓他也進來歇息一下?”
茶水鋪子占著的地本來就是溫家的,里面端茶倒水的人也都是溫家幫忙安排的,他們都認識阿蘅。
而裴天逸年年夏天都會帶著一部分人回京都,京都里的大多數人都是見過他策馬游街的模樣,燒茶水的婆子也曾有幸見過他一面。
原來他就是裴天逸呀!
阿蘅眼前忽然出現了片刻的恍惚,她才發現自己從前是見過這個人的。
在濰州的那座寺廟里,那個惦記著自己妻子畫像的裴江,原來就是裴天逸。
可段瑜之說裴江是他的遠方親戚,如果裴江就是裴天逸,裴天逸就是裴江的話,那裴天逸和段瑜之也是遠方親戚嗎?
阿蘅感覺自己腦子忽然變成了一團漿糊,她仿佛發現了什么事情,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外面的人正在朝著屋內走來,他的模樣在阿蘅的眼中也越來越清晰。
不是和周圍人一樣的死相,而是和記憶中一般,沒有絲毫異常的正常人模樣。
果然,只需要避過既定的死劫,那么就能夠平平安安的度過接下來的人生。
阿蘅在看清裴天逸的一瞬間,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陣明悟,這種感覺就和她初次看見屬于溫如故的未來時,一模一樣。
然而就在裴天逸踏進屋內的那一刻,阿蘅的視線忽然一片模糊,她清晰的聽見身旁的青葉與青蕊驚呼出聲,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就仿佛靈魂與身體被割裂開來,從視線到思想都被黑暗所侵蝕。
沒有一絲光的黑暗中,她聽見了水滴落下的聲音。
阿蘅只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連五感都一并失去,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水滴落下的聲音越來越大,她也感覺到自己的知覺在緩慢的恢復。
最先恢復的是嗅覺,她聞到了泥土與血液混雜的氣味,土腥味應該來自周圍的環境,血的味道卻應該來自與其他人。阿蘅也不知受傷的是她自己,又或者是同一封閉空間的其他人。
很快,她就沒有辦法思考那么多。
因為疼痛占據了她的所有思維,身體被壓在山石之下,骨頭似乎已經被折斷,呼吸間都帶著血腥味,也許臟腑之間也受了重傷。她張開口,試探性的想要說話,然而山石轟鳴而下,她連自己說了些什么都沒有聽見,記憶最后停留在一陣劇痛之中,她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
“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搖搖晃晃的馬車中,青葉與青蕊跪坐在阿蘅的兩旁,在瞧見阿蘅眼皮顫動的瞬間,她們就打起精神,時刻注意著阿蘅的動作,好不容易才等到阿蘅睜開雙眼。
陽光透過車窗的縫隙,跳落在車廂之中,門簾被風吹得來回晃蕩著,眼前是光,沒有黑暗。
阿蘅啞著嗓子問:“這是在哪兒?”
她周身微不可查的顫動著,身體上的劇烈疼痛仍然在繼續,鼻尖也還回蕩著濃郁的血腥味。倘若不是眼前熟悉的人或物,她甚至以為自己仍然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青葉同青蕊面面相覷,看向阿蘅的眼神中充滿了擔憂。
“姑娘方才毫無征兆的暈倒,我們本來是想要將姑娘直接帶回別院的,恰好別院的馬車也過來了,就在裴將軍的護送下,準備直接回京都的。”
青蕊又解釋道:“裴將軍身邊有個侍衛恰好就是楊神醫的徒弟,他給姑娘診治之后,說看不出任何異常,又擔心是他學藝不精,就給姑娘服下了楊神醫制成的救命藥,他說一般的大夫根本比不上他的醫術,姑娘這樣前所未有的病癥,恐怕只有楊神醫才能診治……”
阿蘅輕輕的‘嗯’了一聲,沒有對此做過多的評價。
良久之后,她的指尖微微顫動了一下,忽然開口道:“這陽光有些刺眼,找個東西給我遮擋一下吧!”
青葉下意識的看向車窗的方向,盡管車窗并沒有打開,可這個時間段分明是已近黃昏,哪里來的太陽呢?
不過姑娘開口說太陽刺眼,那就是很刺眼吧!
她與青蕊一起,先是扶著阿蘅半靠在車廂之上,緊接著又給阿蘅帶上了一頂帷帽。
長長的薄紗順著帽檐垂落向下,阿蘅偏頭看向車廂的木板,只給青葉等人留了個后腦勺。在無人發覺的地方,她緊緊的咬著下唇,疼痛讓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動作。
被壓在塌陷的山石之中,等待著死亡的滋味,真的好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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