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勉強笑了笑,溫和的對阿蘅說:“阿蘅也別急,我方才那些話也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
她對阿蘅說起了她早逝的女兒。
“瑾瑤生下來時,只小小的一團,我時常會擔心她活不下來,雖是將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她的身上,卻還是唯恐自己有什么照料不到的地方,便托人給她找了好幾個奶娘,就是為了以防不時之需。”
段夫人說到奶娘時,眼中飛快的掠過一絲悔意,她說:“當時瑾瑤除了我以外,最黏的就是一位黃姓的奶娘。黃氏在瑾瑤身邊侍候一段時間后,忽然就找到了我面前,她說她的丈夫被人陷害,一時不慎染上了賭癮,欠下了京都賭坊一大筆錢,想要提前支了月錢去還債,還想請我出手勸服她的丈夫。”
其實像段家這樣的人家,請到家中的奶娘都是提前備好的,不僅要身世清白,還得家庭和睦,似黃氏那般有個有賭博癖好的丈夫,原本是進不了段府的。
然而也不知底下的管家是怎么辦事的。
黃氏不僅平安進入了段府,而且若不是她自己到段夫人面前求情,恐怕都還不會有人知曉她的家中事。
“我那時想著瑾瑤似是很喜歡黃氏,而她家的事情于我而言,不過是小事一樁,便也當真是出手相助了。”
可是段夫人這會兒會提起這樁事,想來最后的結局應當是不大好的吧!
阿蘅心下惴惴不安:“那后來呢?”
后來發生的事情無不在印證著段夫人識人不清且有眼無珠。
她給了黃氏足以還債的銀兩,又派人去找黃氏的丈夫說清事情,然而對方并沒有將段家的警告放在心上。
欠下賭坊的銀錢被還清后,他拿了黃氏的首飾去換錢,不過黃氏留在家中的首飾都不怎么值錢,他為了能夠繼續進賭坊賭錢,便將唯一的兒子給賣掉了,他身上的銀錢都輸光,夜里喝的醉醺醺的回家,不小心掉進了路旁的污水溝里,等到別人發現他的時候,他的尸體都已經僵硬了。
段夫人的面色變得很是難看。
她說:“黃氏的丈夫死了,她唯一的孩子也不知所蹤,我看她可憐,又對瑾瑤十分上心,就將她留在了身邊,卻不知這世上仍是有那些狼心狗肺之徒……”
被留下來的黃氏,不僅沒有對段夫人感恩戴德,反而還怨上了段夫人。
似乎在她眼中,段夫人明明有著花不完的錢,卻格外小氣的只給了她還債的銀兩,若非如此,她的丈夫也不會將兒子拿去換錢,如果不是兒子被賣掉了,她的丈夫也不會喝的醉醺醺的回家,最后連小命都丟掉了。
她把所有的怨氣都放在了段夫人的身上。
然而她是侍候在瑾瑤身邊的,根本近不了段夫人的身,最重要的是段夫人還假惺惺的讓她去別院休養,連瑾瑤身邊,她也是去不了了。
明明段夫人是一番好心,可有些人早就已經先入為主了,眼中所見的便只有她們自己想要看到的那一幕。
黃氏離開京都的前一天晚上,繞開了院子里的其他下人們,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到了瑾瑤的房間中,那時守在瑾瑤身邊的侍女恰好與黃氏交好,被黃氏用好話勸了兩句之后,就真的將瑾瑤丟給黃氏一人照料。
段夫人眼中含著淚,同阿蘅比劃著:“我們家的瑾瑤呀!她才出生時,就那么一點點大,隔三差五還會生上一場病,我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好不容易才將她養好一些。”
“可是那天早上我去見她,她被放在床上,嘴里塞著一塊帕子,手腳被繩子捆出了淤血,她才那么一點大,甚至連家門都沒有出去過,我是眼睜睜的看著她在我懷里一點一點的斷了氣。”
“而這,全都是因為我的一時好心。”
善良本身是沒有錯的,只不過她的善心給了披著人皮的惡鬼,才會處處都是錯。
阿蘅從前只從溫三夫人口中聽說過段夫人有個早逝的女兒,卻對那個孩子毫無了解,不清楚對方的姓名,也不知道對方的死因,甚至連對方何時而死也不清楚,今日從段夫人口中得此秘聞,有那么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認知都被顛覆了。
她喃喃自語道:“錯的人不是夫人,是那個黃氏才對,她不去怨恨自己好賭成性,連親生兒子都能賣掉的敗類丈夫,卻將苦難全都算到夫人頭上,分明就是欺負夫人良善,才會做出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只可惜了無辜的孩子。
無論是被親生父親賣與他人的幼童,還是慘遭黃氏毒手的瑾瑤,他們才是真正無辜的。
段夫人眼中的淚將落未落,她看著阿蘅:“往后我大概是沒有機會再來清泉寺了,原是可以直接將銀兩給齊了,讓寺中僧人替我繼續供奉長明燈,可我想著那樣的做法總是缺了幾分真心。所以阿蘅,你愿意往后逢年過節都替我來添燈油嗎?”
阿蘅早就已經答應了這件事情。
雖然不知道段夫人為什么要三番五次的強調,但阿蘅既然已經答應下來,就絕對會努力去做到的。
便是有朝一日,她不幸遇到意外,也會在意外到來之前,先將段夫人的囑托完成,哪怕她無法親自去做到,可也會將事情托付給親近之人的。
自清泉寺回到溫府別院之后,阿蘅恍然間才想起段夫人還是沒有和她解釋清楚,為何要讓她去那樣提醒溫三老爺等人。
阿蘅是真的并不清楚段夫人的女兒早逝的原因,但像溫三夫人她們與段夫人交往緊密,她們肯定是知道其中的緣由,有此先例在前,她們對待身邊的人肯定是小心謹慎的,理應不需要他人提醒的。
可段夫人又特地同阿蘅說了那樣的話,這讓阿蘅不得不多想。
溫三夫人如今大半的時間都是住在書院之中的,左右白馬書院因為她棋藝先生的身份,在書院中給她劃分了小院子,院子的大小肯定比不上她們自家,雖說平日里侍候的人稍微多帶了那么幾個,就有種轉不過身來的錯覺,但小巧玲瓏的院子也有它的好處。
故而溫三夫人雖不至于樂不思蜀,但也不會有什么惡感。
阿蘅回了別院后,才知道溫三夫人帶著溫檸又住到書院去了,她本來還打算與溫三夫人說說她今天遇到的事情,但溫三夫人不在別院里,她也不準備連夜趕往書院,便將滿腔的情緒全都壓制下來,等著明日見到溫三夫人后,再同她細說。
在清泉寺的時候,因為段夫人說的那些話,阿蘅也沒什么胃口吃東西,到了晚間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餓過頭了。
廚下端來的飯菜聞上去格外美味,可她卻提不起吃飯的興趣。
勉勉強強的用了兩筷子,就叫人將飯菜給收了下去。
常嬤嬤看著幾乎原封不動的飯菜,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嘀咕,她們姑娘往日出門回來后,雖也有胃口不好的時候,但似乎還從未像現在這般眼中過,這讓她忍不住好奇段夫人與她們姑娘說了些什么。
轉念一想,姑娘不愿意說出口的事情,她在一旁旁敲側擊也不怎么好,便放下了這上面的心思。
瞧著阿蘅悶悶不樂的模樣,就像說幾件新鮮事來哄阿蘅開心,常嬤嬤左思右想之下,還真的讓她找到了一件新鮮事。
“姑娘可還記得先前侍候在夫人身邊的孫嬤嬤?”
孫嬤嬤?
阿蘅疑惑地抬頭,仔細想了想后,終于在記憶的犄角旮旯里面找到了對應的人:“我記得娘親當初是把她和她孫女都送走了吧!”
她當初見那兩人已經從娘親身邊離開,想著像她們那樣犯了事的下人,從未有再回到主子身邊的,就沒怎么注意她們的下場。
現在聽到常嬤嬤說起對方,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當初阿蘅到溫三夫人院子請安的時候,常嬤嬤并沒有跟在一旁,就連孫嬤嬤說的那些話,她也是后來才聽別人說起的。雖然沒有與對方正面交鋒,但她是把孫嬤嬤那個人給記在了心里,還特地去打探過她的下場。
溫三老爺早先是準備讓人給孫嬤嬤和紅荔灌下啞藥,廢了她們的手,再將她們遠遠發賣出去的,像她們那種不知道滿足,只知道惦記不該惦記的東西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別人給她們好臉色。
按理說,她們是該被直接發賣的。
但是那時阿蘅的病情才剛剛有所好轉,而溫三夫人也是有孕在身,溫三老爺想著要為妻兒積攢功德,再加上孫嬤嬤確實是溫三夫人身邊的老人,往日里的侍候也十分盡心,便改了想法,沒有把她們發賣出去,而是直接送到了偏僻的莊子上去,也不指望著她們能做些什么,反正不會害到旁人就足夠了。
聽著常嬤嬤將溫三老爺對孫嬤嬤和紅荔的處置方法都說了一遍后,阿蘅才問她:“嬤嬤怎么忽然就提起她了?”
送到莊子上去的人,如果不是因為特別的原因,又哪里會被人想起來。
常嬤嬤低聲道:“也不知她是從何處打通的路子,竟讓人將信給遞到了府上,還指名道姓的說要交給咱們夫人,可夫人這段時間大多是住在書院里的,府上的信輾轉幾道彎后,就又送到了別院來。”
“那封信現在還沒有送給夫人,但老奴問過那送信的人,聽他的意思,孫嬤嬤還有她的那個孫女兒在莊子上過的不怎么好,似是還想要再回到夫人身邊呢!”
阿蘅頓了頓,無端的想起了今日段夫人與她說的話。
她話中的那個黃氏可不就是因為她的一時善心,才有機會害了段夫人的女兒。
且不說在溫如故的記憶中,就有諸多細節足以證明孫嬤嬤是被其他人收買,才刻意在溫三老爺和溫三夫人的湯藥中放了其他東西,只說孫嬤嬤在這一世的做法,阿蘅就絕不會讓人再回到溫三夫人身邊。
像那種貪心不足的人,又怎么可能有改正的一天。
常嬤嬤看著阿蘅生動的臉色,雖說小姑娘這會兒是不大開心的,但比起方才那般的死氣沉沉,已經是要好得多了。
她點點頭,覺得自己找的這個新鮮事是挺不錯的。
阿蘅想了想,問起了常嬤嬤:“你方才說孫嬤嬤送過來了一封信,我聽著意思好像是還沒有送到我娘手上,那封信這會兒在什么地方,你先拿過來讓我瞧瞧……”
一個下人指名道姓送出來的東西,倘若不是她們家的主子都心地善良,為人寬和,別說是信了,就連送信的人也要脫下幾層皮來。
常嬤嬤可沒有這信是送給溫三夫人,就不拿給阿蘅看的想法。
等出門的丫頭按照她的說法將信給拿了過來后,常嬤嬤也沒有讓人把信直接交給阿蘅,而是用帕子捏住信封,又站到下風口的位置,才小心翼翼的拆著信封。
“姑娘想要知道信上寫了什么,還是老奴來讀給姑娘聽,畢竟咱們誰也不知道這信有沒有問題……”
從前京中就有一位官員,接到了外人送來的一封信,傻乎乎的自己拆開信,結果就被信紙上抹著的毒藥給毒死了。
當然,這也和那人的讀信習慣有關。
他喜歡舔一下指尖,再去翻看信紙,舔著舔著,可不就把自己給毒死了么!
阿蘅覺得常嬤嬤是在大驚小怪,但看著她小心謹慎的模樣,知道她是為了她好,便也沒想著去阻止。
信上的內容大多是在回憶孫嬤嬤與溫三夫人之間的往事,在阿蘅聽來并不算什么,但倘若讓溫三夫人瞧見了,說不定就又要想起孫嬤嬤的好,即便不會直接將孫嬤嬤調回自己的身邊,但十有八九是會把人從莊子里帶回來的。
阿蘅沒由來的感到一陣慶幸。
得虧著是她先看見了信,而且她還得了段夫人的提醒,只要她把這兩件事一起說給溫三夫人聽,想來那位千里迢迢送信回來的孫嬤嬤,是不可能如愿以償的。
她讓常嬤嬤將那封信再仔細收好,接著就早早的休息了,等著明日一早,好趕往書院,將所有的事情都說給溫三夫人聽。
在此之前,她是需要好好養精蓄銳的。
畢竟看情況,接下來的日子大概率是不會再這么平靜下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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