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夜,寒食。
白錦兒推開木窗,一股涼風從院子吹了進來。她先是頭伸出去看了看,又伸出一只手,架在半空中。
窗外墨藍近黑的天空上罩著薄薄的一層霧氣,若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天邊掛著一輪月亮,宛如上好的銀子打造的一般的明亮。
有涼涼的雨絲落在白錦兒潔白的小臂上,白錦兒收回了自己的手,轉頭和坐在熄滅的火爐旁打盹的白老頭說道:
“阿翁,明天不會下雨吧。”
白老頭登時醒了,他打了個哈欠,眼神也朝窗子這邊看過去,看了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懶洋洋地說:
“不會,放心吧。”
“快來將你的寒食粥喝了,喝了早些上床睡覺,明天可有事情忙呢。”
“知道啦!”
第二天,白錦兒從自己的房里蹦出來,看著石板上未干的水漬,又抬頭了望了望天。天空是純凈的碧藍色,只飄了幾朵潔白的云。看來是昨夜下了整晚的雨,今天就天晴了。
空氣里滿是被打落的梨花的味道,白錦兒嗅了嗅,嘴角勾起一絲微笑。
“狗丫頭!”
白老頭的聲音從廚房傳了出來,把白錦兒嚇了一跳。一轉過頭,就看見白老頭手里提著鏟子,滿臉不悅地看著自己。
“你看看你,怎么現在才起床?”
“去我房里的那個掛著鎖的小柜子里,把我收在里面的布包拿出來。”
“哎!”
白錦兒應和道,她低下頭小聲嘟囔幾句,
以前可沒見過白老頭起這么早的。
“徐公,”
“趙公。”
路上兩人相對行禮,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看看碧藍色的天空。
“今日可真是難得的好天氣啊,”
“是啊,這幾日總是下著雨,我還擔心若今日下雨,去掃墓可麻煩多了。”
“趙公也是去掃墓嗎?”
“正是正是,”
“那就不耽誤趙公工夫了,請。”
“請。”
兩男人行禮離開,在他們的不遠處,正有一個老人身上背著包袱,身后跟著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手里拎著一個食盒。
“喲,這不是白翁嗎?”
白老頭和白錦兒走過拐角,面前忽然出現一個高高的身影。定睛一看,原來是張大娘。
“還有白小丫頭?”
“這是?”
雖說今日是清明,這副打扮,怎么也知道爺孫倆的目的了;可張大娘一雙鳳眼里卻是微微的驚訝,像是有什么她難相信的事情發生了。
“我們去掃墓。”
白老頭淡淡地說了一句,他這話才說出來,張大娘的眼睛頓時瞪大了。她疑惑地看看白老頭,又小心翼翼地看看白錦兒,
“這可真是難得……”
張大娘小聲嘀咕道。
白錦兒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并沒有顯露出對張大娘透露出的疑惑情緒任何的好奇,
“張大娘這是剛回,還是要去?”
“我們已經回來了,”張大娘揮了揮自己的手帕,笑瞇瞇地說,
“都這個點兒了,該回家做飯了。”
“哎,白小丫頭,”
“怎么你們去掃墓,也不帶些花去?”
白錦兒愣了,她這才想起來,是啊,怎么掃墓不帶花去?抬起頭看向白老頭,白老頭卻沒有什么反應。
“她不喜歡花。”
白老頭只這么說了一句。
張大娘聽了白老頭的話,神情變得訕訕,她手帕遮在面前咳了咳,
“那就不耽誤你們了,先走了先走了。”
白老頭朝著她點了點頭,朝著張大娘身后走去。
白錦兒和張大娘擦肩而過的時候,忽然被張大娘拉住了。張大娘抬起頭看了看白老頭的背影,從在自己拎著的籃子里撈了撈,撈出一枝黃色的菊花,塞到白錦兒的手里。
“別聽你阿翁的,”
張大娘壓低聲音說,
“這只花你拿去,插在你們去掃的墓前。”
“他自己性情古怪。哪兒有掃墓不帶花的呢?”
說完,張大娘拍了拍白錦兒的肩膀,直起身,徑直離去了。留下白錦兒在原地有些茫然。
“阿翁,等等我!”
追上白老頭,兩人腳步倒也不急,反而有些悠閑的味道。約莫過了半時辰,就出了城。
這還是白錦兒第一次出城。
跟在白老頭的身后,白錦兒走出了城門,一抬眼便望見寬闊的護城河,護城河邊,是一排一排低垂枝葉的柳樹。長長的柳枝直直垂到水面上,有風吹過,葉片劃過水面,激起淺淺的漣漪。
白錦兒的心忽然變得有些雀躍。
“阿翁,”
白錦兒抬起頭,看著白老頭的后腦勺,
“我們要去哪里看阿婆啊?”
白老頭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任何的停頓,只有平靜無波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我們去紫云山。”
紫云山?
這還是白錦兒第一次聽到錦官城之外的地名。
走在城外的路上,白錦兒不時看見結伴而行的人,有夫婦,有夫婦帶著自己的孩子,還有的人攙著走路顫顫巍巍的老人,一家子順著鋪墊了鵝卵石的小路,慢慢地朝城里走去。
而白錦兒他們卻是往城外走。
走了會兒,白錦兒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她發現大多那些回城的人來的方向,和他們要去的方向有些不大一樣。越走越遠,路上能遇到的人也越來越少。再走拐過一個路口,就基本遇不到什么人了。
白錦兒的眼睛雖然四處亂瞟,但也沒有詢問白老頭,只是默默地跟著他。
不知走了多久,穿過一片榆樹林,眼前忽然豁然開朗。
一條潺潺的小溪,大概只有人一步之寬,從白錦兒面前流過。她看了看,在不遠處地勢較高的地方,立著一塊小小的石碑。
“到了。”
白老頭說道,他邁步向前,來到了石碑前面,放下了手中的包袱。
聽白老頭說到了,白錦兒雖然心里已經猜到,但是在這么偏僻的地方,確實是有些特別。她也跟著白老頭走了過去,看見石碑上小小的地刻著幾個字:
白氏陸英之墓。
墓并不大,除了這半人高的石碑之外,就只有一個圓圓的土包,外面用石磚壘了一層,雖然縫隙里長了些雜草,但還是規整的,看樣子是有人定期來打理。
“狗丫頭,去打些水來。”
白老頭拿出隨身攜帶的小木桶,遞到白錦兒的手里。
“哎。”
白錦兒接過,乖乖地走了下去,就在那條小溪前蹲下,把木桶放了進去,讓清澈的水流慢慢裝滿它。
等白錦兒拎著木桶轉過身的時候,白老頭已經將墳頭的野草清理的差不多了。
看著白老頭安靜細致地做著這些事情,白錦兒就站在旁邊,不時給白老頭遞一下東西,但更多的是看。看著這個年近花甲的老人的所有動作,無不透露出溫柔。
這里似乎只有這一座墳。
白老頭從布包袱里掏出一套鸚哥綠的茶具,這是白錦兒從來沒見他用過的,泛著如珍珠般瑩潤的光芒的好茶具。白老頭又拔開了從不離身的酒葫蘆的塞子,往面前的茶杯里倒著葫蘆里的液體。
白錦兒以為那是酒,可那帶著微微黃綠色的澄澈液體,并不是酒。
是茶。
在這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一股淡淡的茶香,從白老頭的酒壺里飄了出來。
“沾到我的酒味了,你可不要生氣啊。”
白老頭小聲地說道,輕輕捧起那個茶杯,放到了石碑面前。
“狗丫頭,你過來。”
白老頭叫白錦兒,白錦兒聽話地走過去,白老頭伸出手,摸了摸白錦兒的頭,眼神看著她,滿是慈祥,
他輕拍著白錦兒的腦袋,示意她看面前的石碑。石碑上除了刻的那幾個字,再沒有別的,光潔如新。
“你看,”
“這就是你的阿婆了。”
“阿婆……”
白錦兒低聲念叨,隨即撩起自己的袍擺,“咕咚”一聲跪了下去,朝著石碑磕了三個頭。
白老頭并沒有阻攔她,靜靜地看她磕完頭,又從自己的腰帶上拔下那朵張大娘給的黃色菊花,擺在了石碑前面。
白老頭看見了那只菊花,眼神有些改變,可隨即又恢復了正常。
“你是不是想問阿翁,為什么把阿婆埋在這么冷清的地方?”
打開飯盒,拿出里面早做好的胡麻餅爺孫兩人分食的時候,白老頭說了一句。白錦兒剛剛咬了一口酥脆的面餅,聽見白老頭的話,她先是頓了一下,才慢慢點了點頭。
白老頭嚼著面餅拿起葫蘆,本想喝一口,想起里面裝的是茶,不是酒的時候,又把葫蘆放下了;他直接從木桶里用手鞠了一捧清水,喝了下去,這才繼續說道:
“因為你阿婆啊,不喜歡熱鬧嘈雜的地方。”
“打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就是安安靜靜的人。如果可以,她估計愿意一整天都不出家門,不和旁人打交道。”
“這地方,也是她從前,最喜歡來的。”
“狗丫頭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帶花來嗎?”
白錦兒搖了搖頭。
白老頭哈哈一笑,隨手一指,指的方向,正是被小溪隔開的,榆樹林的另一邊。
“那一邊,長了許多藥材。你阿婆以前啊,經常來這個地方采藥的。”
“比起花香,她還是更偏好藥香,有了這些藥材,這花啊,便不是多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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