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先生正要去廚房清洗茶壺的時候,忽然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陶陽。陶陽并沒有直接進屋子,而是在外面對著老人行了一禮。
“你是說,”
“你阿爺阿娘,打算帶著你去長安?”
聽見從少年口中蹦出的這個地名,公孫先生往杯中倒茶的手一滯。
“是的老師,”
“可是此時,我心中尚有疑慮。自己排解不清,想來想去,便只有老師能幫助我了。”
公孫先生緩慢地將手中的茶壺放下,嘆了口氣。
“老朽冒昧問一句,”
“你爺娘,是作何想要去長安呢?”
老人的問話陶陽聽見了,可是少年并沒有回答,反而是沉默不言。公孫先生又是嘆了口氣,
“這樣,”
“老朽大概也猜到了。”
“令尊雖不是熱衷名利之人,但因此有些事情對令尊這樣的人來說,反而比加官進爵,來的要重要的多。”
“會選擇這個時候進長安,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老師,您相信嗎?”
漆黑深邃的眸子盯著面前的老人,里面裝著的是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凝。
“相信什么?”
“您知道的,就是您方才說的,”
“我阿爺一定要去長安,見的那件事情。”
公孫先生滿是皺紋的手掌停留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上。因為家中的銀錢除了必須的奈雪兒,其他他都拿來照顧來他家中讀書的那些孩子,所以老人用來喝茶的器具,也就是最普通和廉價的那種粗陶。
聽見少年的問題,老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自嘲和無奈的苦笑,他本想端起茶杯飲一口再回答的,可是手停留摩挲半天,卻還是沒能抬的起那茶杯來。
“若是去年,不,若是兩月前,你叫我說信,”
“就是打斷了我這把老骨頭,抽掉我的筋,”
“我也是絕對不信的。”
“但是此時,我就是心底再不愿信,”
“有些事情,卻逼著我,再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年二月,廬陵王僅登基三個月便被廢。廬陵王個性雖柔庸,但好歹也是李唐血脈,卻是被天后一言,便能夠恣意廢除。如今雖豫王登基,但豫王個性無爭,還政天后,”
“想靠豫王正統,”
“就連我等老臣,也是錐心泣血地說不出口之事。”
“這么些年,自天后入宮以來,處處培育黨羽,羅織羽翼,到如今田地,那朝堂之中可還有十之三四人聽命圣人的,都有待考究。”
“天后已成萬乘之勢,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攔得住呢?”
“不日我等皆入黃泉之下,”
“早已沒了臉面,見我等先主啦——”
老人的手在說話間不住地顫抖,他幾次想拿起茶杯,都差點將其中的茶水潑灑出來。陶陽見狀立馬將茶杯接過,怕其中滾燙的茶水灑出,落在老人的手上。
看著自己師父這般激動的模樣,陶陽也不知如何開口是好,想了半天,少年才低低地說道:
“想必先帝和太宗皇帝泉下有知,也不會怪罪老師的,”
“老師等幾位先生,已是盡自己全力了。”
公孫先生花了不斷的時間來平息自己的心情。人年紀大了,情緒一旦陷入激動境況,反而要比年輕人更難平和下來。等到他完全冷靜的時候,陶陽看著他抓著茶杯,將其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三郎說的沒錯,”
老人再開口,聲音已經沙啞,
“先帝,老臣,老臣這輩子,”
“確也問心無愧了。”
“只能怪老臣無能,便是盡了全力,也阻止不了,那個預兆,”
“三代之后,女主武王”
“三郎,”
忽然,公孫先生抬起了頭,原本渾濁的眼睛,此時竟然看著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你當去長安。”
“老師?”
陶陽被公孫先生盯的有些不安,他看著老人,眼神中流露出疑惑。
他不明白。
明明聽著老人剛才說的話,對未來是一片絕望的——他以為公孫先生會勸自己不要去長安,可是不知為什么,他確給了自己一個想象中完全不同的答案。
“為什么?”
“因為長安,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像你這樣的人。”
公孫先生沙啞的說話聲音,此時聽著無比的鏗鏘有力。
“愈是前方看不到出路,看不到的光的時候,”
“愈是需要做光的人。”
“當年我唐基業未定,便也是靠著諸如魏相國公,這樣的人物助我大唐千秋萬代,邦寧本固。”
“如今,又到了這樣的時候,”
“更是比以往時候,更需要像你們這樣的有志之士,護我大唐。”
“三郎,”
“你應當去長安。”
陶陽聽著公孫先生和自己說的一番話,心中撼動。
這還是公孫先生第一次和他說這樣的話。
往日里老人雖對讀書一事一絲不茍,但從未對前來上學的學生,有過一字一句關于將來之事的引導。陶陽只當他是當年被朝事傷了心,所以從不出言提及,打算就這樣簡單的過完后生。
可如今老人字句擲地有聲,
每個字掰開了揉碎了,從里面流淌出的都是丹心碧血。原來他不說,卻從未忘卻,
那遠在千里之外的朝堂,
和這朝堂所象征的,
巍巍天下。
“老師”
陶陽忽然覺得,若是此時問出自己想要問的問題,
未免顯得兒戲了些。
他看著老人眼中迸發出的灼目的光沉默了。良久良久之后,他才下定了心念的,緩緩對著公孫先生點頭。
“我明白了,”
“老師。”
“只是學生愚笨,不知未來,是否會辜負老師希望。”
“傻孩子,”
聽見陶陽的話,老人的目光逐漸柔和下來。
“為黎民百姓做事,何來什么辜負不辜負的呢?”
“只要其心正,其行端,做的一切事情,便沒有辜負自己。”
“大丈夫立于世,若是一點本心都不保持,那么與行尸走肉,又有何異?”
“縱然前路萬險,”
“吾心不變。”
陶陽從公孫先生家告辭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
恭恭敬敬地對著公孫先生行了禮,陶陽道了別,這才邁步準備離開。
“等等三郎,”
誰成想正要走時,老人又忽然出言叫住了他。
“你可知有些事情,其實并非互相矛盾的?”
“嗯?老師此話,是指什么?”
公孫先生的臉上帶著淡淡的慈祥的笑容。
“你來我這兒,不就是想問這個么?”
陶陽的臉紅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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