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倒是順利,想來大雨天,巡值的也歇了腳。四野蟲鳴之間,再想江府事,便覺薛璃穿斬衰也正常,總而他是需要見人的那個。江閎那老不死權不重,位卻高,不做幾分表面功夫,流言霏霏難撐。反江玉楓常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穿給誰看啊。
她一廂情愿的與人開脫,絲毫不覺,這些事想來無益,只是為難自個兒。底下人不用跟著馬車,反比她更快些。薛凌進屋之時,驚見薛暝居然已經等著了。
四野雨收云散,疏星漫掛,看著真要就此放晴的樣子。薛凌回神,趁手將那盒子丟給了薛暝,掂著衣服連連抱怨說是濕透了鞋要先去換,跑出兩步卻轉身交代道:“你收的妥帖些,這個是我的要緊東西。”
薛暝應聲,下意識垂頭看了眼自個兒腰間配子,正是李敬思昔日送來的“魚兒熊掌”。馬車里雖瞧見今日穗子是個好東西,可和李敬思送來的相比較,約莫還是要廉價些。
既薛凌壓根瞧不上李敬思的東西,又怎么會對著江府出來的一塊配子說“要緊”。他抓著盒子退到暗處,摩挲許久,指尖探到鎖扣上。
一聲脆響,沈元州將整個盒子扣了過來,里頭信書拜帖回文雪花一樣。兩手并用翻了數下,才找出一封家書來,上書“家兄親啟”。
是了是了,是有這么一封,他抓著信搖了兩搖,著急忙慌拆開,取出紙張,卻先閉了一回眼,才續往下看。
自昨日得了京中沈府死訊,沈元州兩日神魂俱喪,還要強撐著處理軍機要務,另安排親近之人先回烏州。
眼前事忙完,想與傳話之人細問究竟,奈何那人除了知道沈元汌自盡于朝堂外,別的,就只知道沈府燒了一把火,再問不出什么來。
于時于勢,他也不能立時回京查個緣由,身疲心衰之間,記起近日收過一封沈元汌的家書。好像就在前日,又或在昨日早間,總之就在收到消息之前一點點。
偏寧城內外交困,見是自家弟弟尋常家書,沈元州沒顧上看,先行丟進了盒子里。
于他所想,沈元汌年歲不足,家中之事多是老父擔承。若是有什么亂子,必然是沈伯清休書借官道而來,一紙私信,大抵只是幼弟閑話家常。
可寧城上有皇帝圣旨招兵,下有平城兵書連連催戰,他哪有什么閑情逸致去讀一封尋常家書。
這會再拆,紙上筆墨泣血,正是沈元汌得了李敬思傳話,先行寄給自己兄長商議的那封。
沈元州又打了個冷顫,連退數步跌坐在椅子上,手上紙張窸窣抖如篩糠。他見信上所言,是說李敬思曾遣了個生面孔深夜往沈府報信,天子要拿沈家滿門性命逼自己回京。
奈何李敬思與沈伯清不熟,話只傳到了元汌那。偏元汌深懷臣道,又不與李敬思深交,故而未全信,反遞了書來要與自個兒商議。
沈元汌捶胸,這等大事,不先報與父親,竟拿張紙慢慢悠悠往邊關寄。他張嘴欲罵,卻記起,自家幼弟已然命隕朝堂,錯與對,一筆消。
兩廂計較,好像沈府之死在這張紙上突現端倪。大概是,李敬思常伴君側,聽到某些風聲,念及與自身情誼,行了個方便?
而父親來的信上,說是蘇遠蘅與另一陌生男子去接他,第二日卻闔家亡于沈府書房。
沈元州指尖敲擊這椅子扶手,想著父親既來了信,就說明一定是跟蘇遠蘅出了府,如何后面又回去了,可是發現了什么?
蘇遠蘅與李敬思之間,定然有一個人在做局陷害沈府。念頭輾轉數回,想來是蘇家無疑。
李敬思其人,赤誠不足,相交卻是有余。何況他往沈府報信,得不到半點好處,反觀蘇遠蘅,早在西北做局,錢銀俱是假冒,多半是投誠了皇帝。
當日莫不是,皇帝借蘇遠蘅之手將父親與旁人騙了出去,想找個地方軟禁起來。父親察覺起了爭執,眼看敗露事情無法,只得將幾個死人送回書房,佯裝起火。
也說不太通,怎么也說不通,皇帝想拿人,用不著找蘇家。思前想后,左拉右扯,都不通。再說皇帝確有可能想逼自己回去,人死光了自己還怎么回去?
既然自己不回去,莫不如徹底回不去?
頭疼欲裂,底下人劉聿推門進來,說是京中文書又來。沈元州有氣無力:“念。”
語調嘶啞,劉聿心下難受,先往桌上倒了碗水給沈元州道:“先喝口水吧。”
嗓子好像是裂開的,沈元州木然伸手接了碗,仍垂著頭問:“怎么說。”話落連嘆氣聲都在顫。
劉聿遲疑片刻,竟沒呈文書,低了身子輕聲道:“傳,傳話的,說是....說是朝堂上在爭論,根本沒有胡人,也沒有起戰,都是咱們這頭的心懷不軌,借事拒旨,一群..一群狼心狗肺之徒,逆賊在前,竟不回京救駕。”
話到此處,看沈元州沒反應,劉聿才續將話說完:“九族....當誅....陛下...陛下說將軍身在寧城,最知戰事如何,要..要將軍回話。”
又道:“隨行還帶了口信,說是將軍叔侄與將軍問安。”
沈元州緩緩抬起頭,半晌干笑兩聲,平靜道:“去把祝詳叫來。”
祝詳是月前來的監軍,這個點兒.....劉聿不明所以,看沈元州又擺了擺手,告了聲“是”轉身離去。
不多時兩人一同進來,見沈元州面色往常,挺身坐在椅子上。祝詳頷首問過禮,道:“將軍深夜召下官來,所謂何事?”他二人官位分屬從外文武散官,共拜一品,自稱下官,實屬同僚謙辭。
亥時未過半,倒也算不得深夜,沈元州笑笑,道:“不是刻意叨擾祝大人,實乃多事之秋,京中文書來的急,不敢一人拿主意,特請大人給個高見。”又指了指一側椅子,道:“祝大人坐。”
祝詳道:“原是如此,將軍辛勞。”說罷轉身入了坐。沈元州示意劉聿將文書遞給他,祝詳拿起看過,眉頭越蹙越深,久久沒回話。
沈元州久等不耐,道:“大人怎么看。”
祝詳無奈抬頭,雙手捧著那冊子試探道:“將軍怎么看。”
“平城文書一日三傳,胡人究竟有沒有攻城,祝大人是知道的。若是大人信不過一紙文書,我即刻遣人護送大人往平城,是真是假,一看即明,大人以為如何。”
“這...這...”祝詳搖擺不定,起身繞了兩步走到沈元州近側,為難道:“沈將軍,咱們也共事這兩三月了,有什么實話,咱們就明面上說了吧。”
沈元州道:“愿聞其詳。”
祝詳咂舌,道:“您說我知道,其實您也知道。這胡人如何,他短時總打不到京中去,三年五載也拿不了咱們大好江山。可黃家那頭,馬上就要兵臨皇宮了。將軍在此得勝,難不成回朝給人作貳臣?
咱們都是食君俸祿,陛下前些日子苦苦勸導,也就是指望您能把這西北駐兵帶回去。您這一推再推,現圣旨下來召旁人回援,他就是....陛下已經...
如今這局勢,您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依我看...”祝詳欲言又止..
沈元州道:“大人以為如何。”
祝詳道:“即刻呈書回京,秉明西北無戰,帶兵救駕,領旨討逆。只要將軍肯回,旁人也會回的。
咱們手中只有一壺之水,妄圖救兩處,則兩處皆失,不如救一處。這要救哪一處,將軍不為陛下想想,也為父老家眷想想。
非親非故,是此處,君臣父子,俱在京中啊。”他長舒一口氣,這話早就該勸了,一直尋不得時機。
“祝大人家中高堂妻兒幾何?”
祝詳愣了愣,實答:“這...本官不比將軍年輕,父母都去了,現妻兒有五,孫輩有三,另血親姻親約三十四余人,將軍這是何意啊?”
沈元州沉默以對,半晌笑了一聲,手往側邊茶桌上摸。劉聿與祝詳同時看去,桌上擱著碗茶水,側邊是柄無鞘短匕。長約一尺,刀刃雪白生光。
卻見沈元州來回摸了兩下,像是沒找準茶碗位置。祝詳生疑,只當沈元州為難所致,倒是劉聿忙沖上前,端了茶碗遞到沈元州手里。
沈元州接了湊到嘴邊,恍然才反應過來,搖頭道:“不是”。回遞給劉聿,微晃著腦袋疲憊笑道:“不是。”
劉聿忙道:“我去換一碗。”手中茶水確然涼了,他端著碗行至桌邊要倒,聽得一聲“啊”,登時寒毛一豎,驀地回頭,見沈元州右手抓著祝詳后頸,左手滿是鮮紅壓在祝詳喉嚨間,匕首已然從左至右貫穿。
祝詳口鼻血涌,雙目翻白,抬了數下手沒抬起來。劉聿實沒料到這出,端著碗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沈元州一手扯出匕首,緊握住又在祝詳腹間連捅數刀。
劉聿適才“哐當”甩了碗,上前死命要將沈元州推開,喊:“怎么了怎么了,你瘋了,他是皇帝御筆朱批丟過來的。”
沈元州泄了力道被推的后退兩步,祝詳仰面栽倒,連個掙扎勁兒都沒有,只剩喉間還有輕微咕嚕,崩開了三兩血泡。
劉聿也是急昏了頭,明知此人斷無可能再救回來,仍蹲下身查看了一番方嘆氣,起身跺腳與沈元州道:“這...這...這是什么做法,你好歹....好歹,這接下來怎么搞啊...這....”
他看沈元州,還握著死死那把匕首,手背青筋突兀如蟲,翻滾著吞噬尚未滴落的淋漓溫熱。
劉聿換了口氣,愁道:“那我找個人來處理了。”說完轉身要走。
“不用太過麻煩。”沈元州出聲道。
劉聿回轉來,見沈元州笑著將匕首在身上擦的干干凈凈,抬頭尋常道:“去,遣個人去棱州尋都尉鄭光耀,讓他點兵,封城。”一邊說著一邊擱了匕首在桌上拿了快帕子擦手。
他愈平靜,劉聿反而大氣不敢喘,輕聲道:“...棱..棱州離這,是不是太遠了,這胡人才到平城,咱們..咱們怎么,怎么去調..調棱州的兵啊。”
說話間門被推開,趙德毅推門闖進來,他與沈元州交好,當初出了石亓那檔子事仍能平安落地可見一斑。
素日里本就極親近,這兩日事多,更沒規矩,頭眼未斜,直沖著沈元州二人道:“烏州傳了信來,說前頭快馬....”話沒說完,踩了一腳血,這才發現地上祝詳。
“這他媽什么....”他瞅了兩眼不敢認,又驚愕去看沈元州與劉聿。
沈元州仍是一臉無所謂的笑意,與劉聿道:“調什么兵啊,讓他給我死守棱州,任何人不得借此道帶兵回京。”
趙德毅抖落腳上血,湊到跟前問:“什么棱州,咱們要去棱州?”他奇道:“怎么又去棱州,咱們不回烏州?”
劉聿自覺頭都矮了一截,垂目不敢看沈元州,道:“這....這不是..公然..那..咱們...”
趙德毅聽不得他結巴,打斷道:“你怎么了,嗓子卡球了。”他指了指地上:“這人怎么回事,怎么躺著了,他還監軍呢。”
沈元州所有的火氣恍然在一瞬間炸開來,手上青筋吸飽了人血,蜿蜒至臉上眉梢,裂口怒目,血沫噴了趙德毅一頭:“回什么烏州?
就在此處,就守在此處,就占著此處。”
他一把揪住劉聿左臂,捏的劉聿“哎呀”一聲。沈元州怒道:“去,去棱州,現在去,快馬去,連夜去,去棱州,讓趙光耀給我守死,守死。
不守胡人,守魏塱的兵,守死!一只蒼蠅都別放回京,讓他守死。
讓那個狗皇帝和黃承譽爭個你死我活,讓他們爭,我們在這等著。
你現在就去,去跟他說。
我沈元州,今日反了。
你聽見沒,我反了。
我沈元州坐擁西北,憑什么給他魏塱奉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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