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街道難得一大早就開始熱鬧,普通百姓不認識人的,看個新鮮。但總有那么幾個認識的,看的就是個笑話了。江府好久不見的大少爺江玉楓,竟然一瘸一拐的走在一隊馬車前頭,也不知里頭裝的是什么,但一路敲鑼打鼓的往陳王府走。
也有那么幾個知道緣由的,猜江玉楓莫不是代替自家弟弟給齊三小姐送大婚當日要用的東西,畢竟欽天監擇的良辰佳期就要到了。現如今齊世言告老還鄉,婚事自然就是陳王府的長姐做主。
只是這架勢,不知的還以為多大的榮耀呢,江家如今掉毛的鳳凰不如雞,娶的那個,還聽說的是妓生女。這還不上算,居然是從陳王府出嫁,可不是就是一水兒黑到底了,找不出丁點喜事樣兒。要說換了別人,沒準成親當日都避人耳目,悄悄過了算了,也不知今天就這般吹吹打打圖個啥。
江玉楓走在前頭,卻對周圍諸多不懷好意的目光視而不見。他原是該坐在馬車上的。只是,自那件事后,他幾乎是從未在人前露過面。今天忽然想光明正大的來這街上走一遭,看看天地又有幾分變化?
可一路到了陳王府門口,也沒見什么翻天覆地之事。齊清猗迎了出來,帶著人將一應物品接到府里放下,上了茶水與江玉楓二人在大廳坐著。當著些禮冠的面,點了數額,說了日期,齊清猗道:“三妹妹感了風寒,不宜見人,還請諸位諒解。”
隨行來的婆子有些失望,他們自然是來交代新婦人成親當日一些注意事項的,聽說是新婦人的娘親回了鄉,這邊只有個長姐操持,怕是到時失了禮數,無端端沒了江府的面子。
江玉楓卻不以為意,道:“罷了,既然弟媳有恙,也不急于一時,只別誤了挑好的日子即可。”
齊清猗道:“斷然不會,還請江少爺放心。”
一眾人收拾著要走,江玉楓卻對著底下人道:“你們且先去,到了江府與爹知會一聲,我與陳王有過同門之誼,既是來了,總該到陳王面前上一柱香再走。”
下人點頭稱是,拾掇著出了江府。
齊清猗卻并沒帶著江玉楓往祠堂走,只是添了些茶水道:“江少爺可是還有什么事要交代”。
齊清霏這會并不在,她自來了陳王府,除了因為貌似和蘇凔吵嘴的事消沉了幾日,其他時間都宛如脫了繩的野馬。齊清猗有心拘著,卻又憐惜妹妹,不想她跟自己一樣困在在,故而多有放縱。所幸齊清霏現在小有武藝,總不至于給些流氓小賊欺負了去。何況自家妹妹一天天的去了哪,她當姐姐的總還是知道些的。
府上侍女也不多,所以此時并無旁人,就齊清猗和江玉楓單獨坐著,要傳出去,已經是失了禮數,但陳王府里頭,還談什么失不失禮數。
江玉楓四周看了片刻,也不顧忌這些男女大防了,沒有回答齊清猗的問題,反倒是問:“王妃一切可好。”
齊清猗聽到這句話,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看著江玉楓笑出聲,道:“江少爺倒是有有心了,不過陳王府已經沒有你的同門,逗留太久,怕是惹人閑話。”
江玉楓原是有意寒暄一句,并非有意傷人。聽齊清猗這樣說,難免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頭,他有心勸慰兩句,卻又覺得自己沒什么資格。若要說這京中還有誰更了解陳王府的狀況,怕是非他江玉楓莫屬了。可三年來,他也并沒有做過什么。如今陳王已死,再上門說起多年情誼,實在是欲蓋彌彰。只是他今日來有要事相商,不管齊清猗有多難過,他也不得不開口。
江玉楓道:“今日我來,是想問問令尊與無憂公主一事。”
“無憂?是三妹妹說與你的?”
江玉楓愣了一愣,反應過來她說的三妹妹就是薛凌,點頭道:“是的,你三妹妹說”……他頓了一頓,想換個好點的方式,卻一時想不到,只能盡可能婉轉道:“陳王痛失愛子,也與此事脫不了關系,故而齊大人…情難自控…….”
“呵”,齊清猗苦笑道:“她跟你們說的倒是多啊,那你們還來找我做什么”。雖然早已經知道了薛凌嫁去江家怕是也懷著其他心思,但江玉楓真正找上門說出這些的時候,齊清猗發現自己也免不了有些難過。
她的三妹妹,她是拿真心待過的。可如今想來,自己的爹固然不能置身事外,但薛凌當初進齊家,難道就是真的一清二白么!
她已經不怨誰了,世間的人,怎么都可以。而她只需要守著夫君那一方孤墳,日日吃齋念佛,祈求上蒼下一世將自己和夫君投生于田野之家,相逢于阡陌之間即可。所以,齊清猗甚至沒告訴薛凌,那半幅薛弋寒的畫像里,還藏著一枚銀針,上頭沾著魏熠的血,以及不為人知的毒。
江玉楓道:“我想問問,王妃可有證據。”
“什么證據,你們又拿來做什么。”
“關于你爹…….殺害無憂公主的證據。”
齊清猗情緒失控,站起來指著江玉楓道:“是誰跟你說的,是薛凌嗎?她跟你說了什么,她怎么能把所有的事都推在我爹身上?她怎么敢?”
江玉楓飛快的瞟了一眼四周,道:“王妃稍安勿躁,并沒有人這么說,只是齊大人當年經手過此事,江府有心調查,所以還請王妃知無不言。”
“知無不言,你這是來命令我嗎?”
“在下豈敢,但此事亦關系到陳王當年皇宮驚馬一事,難道王妃不想求個明白嗎?”
齊清猗又坐回椅子上,笑的凄涼。她有什么明白要求?朝堂上的人又有什么不明白?便是坐在這里發問的江玉楓,又有什么不明白?可她的夫君入葬的時候,連個來燒上一炷香的人也沒有。如今倒要信誓旦旦的說為陳王求個明白,何等好笑?
“江少爺,我已經再明白不過了,別無所求。倒是你江家,與薛弋寒的女兒結親,求的是什么,自己知道。”
江玉楓低了頭,他在陳王一事上,不是虧欠二字就能說清,如今齊清猗這態度,他也能理解。只是江府既起了另擇明君的心思,就一定要將當年薛宋案的證據拿到手,才能名正言順的討伐魏塱。齊世言又癱了,只能孤注一擲來找齊清猗。
“你走吧,陳王府什么也沒有。”
“王妃…..”。江玉楓尚不死心。
齊清猗不想多做解釋,反道:“既然薛凌都已經跟你講過了,你就該知道。如果我爹曾告訴過我哪怕一丁點跟那件事有關的東西,我也不至于沒了腹中孩子。”
江玉楓不禁面有難色,薛凌當天只是順嘴提了一句是齊清猗逼瘋了齊世言,根本沒有詳細講經過,所以其實他對具體經過是一無所知的。想要給齊清猗解釋,卻又怕更加勾起她傷心往事,便想再拿與陳王之間的關系勸勸。他知陳王夫婦二人感情極好,沒理由齊清猗想讓陳王死的冤屈。
正要開口,齊清猗卻緩緩道:“江少爺可知道,我夫君,葬在隱佛寺何處”?說罷雙目囧囧,看著江玉楓,等他回答。
江玉楓定在當場,只覺得這目光穿透血肉,直直看到自己內心深處。所以他不必再回答了,與齊清猗對視了幾秒就再也坐不下去,躬身道了一句“告辭”,不等回應就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沒有辦法再問,因為,他真的不知魏熠葬在哪。只聽說當初魏塱要葬入皇陵,陳王妃堅持夫君要眠于山野,葬禮也不必叫天下皆知,只當是世間少了一普通人即可。皇帝既應了,還有誰會上趕著去,江府自然不能例外。然后就是薛凌故人找上門來,東奔西走接觸瑞王。幾乎沒有一日閑過。
他哪還記得起去問問,那位舊友葬在哪。
齊清猗看著江玉楓遠去,呆坐了一會,現在的她最不缺的就是這無邊際的歲月。她剛剛問江玉楓問的理直氣壯,問起自己來,反倒有些做賊心虛。因為她無法回答,自己不去參合旁人的事,是真的對所有人失望,還是舍不得最近的舒適時光?
是的,齊清猗覺得舒適,在她的恩愛夫君離去以后。發現人真正傷心的時間也就那么幾天,其他時候,只要不看見舊物,不故意去想。就會如同生命里沒這個人一樣。且三年戰戰兢兢的日子過下來,一朝再不用成日提心吊膽,她竟真的生出幾分歡喜,慶幸自己的一生終于從死亡的陰影里解脫了。
原來,如果在一個人頭上長久的吊著一把刀,比起不要掉下來,她倒寧愿那把刀快點掉下來。
底下人來換了好幾次茶,才看見陳王妃往書房里去。
一間屋子除了書桌椅,再無旁的什么家具,只有滿地書稿。齊清猗并未動手整理過。以前魏熠在時,說是書畫無非圖個隨意,若是不好,便隨手扔了,看著也歡喜。待到人已經完全沒辦法下腳的時候,勉強允許齊清猗撿一撿。所以他走了,齊清猗干脆就讓這一屋凌亂長長久久的保持著,留那么一點微弱念想。
母親幾個人已經來信報了平安,祖屋一切都好,父親身子也恢復了些,十個手指頭都能動動了,沒準過上些日子,能開口講話也未可知。兩個妹妹更是比在京中體貼百倍,可惜了清霏沒回去,在京中可是要好生照看著。
齊清猗將桌子上理了個空檔兒,打算修書一封說說近日境況,也免叫母親擔心。她提筆寫了些日常瑣事,樁樁件件說的細致。少不得要多提兩句齊清霏境況,與當朝狀元爺情投意合。她覺得此事甚美,若兩人有緣,也不失佳話,便是最后不成,她這個做長姐的看著,斷不會讓清霏做出什么讓齊家蒙羞的事情,還請娘親勿要掛念。
信寫完了封好,正要叫個下人來遞出去,齊清猗又迫不及待的把信拆開,手指移到狀元爺三個字上。
她竟然從未問過清霏何事和蘇凔爭吵,二人能因為何事?是故交,這位狀元,似乎是三妹妹的故交。
信轉眼就被揉成一團,她盡力了。當日為了娘親等人安然離去,她不得不求那位三妹妹高抬貴手。她盡力了,她真的盡力了。為什么她還是逃不開薛凌?為什么她已經試著去放下一切,如今最小的妹妹又要與薛凌扯上關系。
從三年前的那一天開始,齊家什么時候,才能徹底與姓薛的人撇清關系?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