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偏遠,時候也還早,街上人流遠不如京中來往如梭。但策馬前行終歸是不便,且剛剛用過一頓舒心膳食,心頭大石也已放下。雖對京中萬事多有惦記,也不急在這幾里路上。故而薛凌牽著馬,仍是甩著那枚骨印在街上緩緩走著,打算出了城再上馬。
此地離平城說近不近,卻截然不是平城那副鬼城模樣,城里黃發垂髫,須眉朱唇,十足的煙火氣。說遠,又不是很遠,服飾物件與三年的平城一般無二。她一路走著看的興起,偶爾還掏出點散碎銀子買點小玩意放馬搭子里。走出幾條街,方覺后頭含焉還跟著,只當她是在找地落腳,倒也沒多在意。
直到二人出了城,薛凌翻身上馬打算要走,含焉匆匆跑到前面,伸開雙臂攔住馬,道:“小姐方才既是應了要帶我走,為何現在又要獨自離去?”
薛凌正將那枚骨印往貼身處放,這東西是將死霍家最重要的物件兒,馬虎不得。聽得含焉這樣說,不由得一個哆嗦,她什么時候答應的這女人?莫說毫無用處,便是有用,她也不能在這會帶著個累贅回京。
不忍看含焉死,是一回事,可要看著她好好活,貌似也很為難。薛凌自問三年前尚且沒有這等菩薩心腸,如今更是毫無可能。但如果自己真的應下了,那還真是難辦。
她向來不喜負人,這會子只絞盡腦汁的回憶了一檔子,好像這幾天確實沒說過要帶誰誰誰走,畢竟同行的三人,她一個也不喜歡。另外倆現在好歹是擺脫了,這一個,也不該添麻煩才是。何況,灑出去的銀子并非小數。再貪多,實為妄念。
確定骨印已經塞好,薛凌拉了韁繩道:“我不知何時應承的你,此處已是梁國境內,你身上有兩百兩銀子,天上地下皆去得,犯不著擋我的路。”
含焉大驚,情急之下便去去扯馬嘴上韁繩。她孤身一人輾轉胡地多年,而今故地重回,反倒失去了獨行的勇氣。縱是看著薛凌年歲不大,然救命之恩,兩日共馬,竟生出些此生相附的情緒來,只想著無論如何不能撒手。
身上衣衫未換,還是幾日前那件袍子,晨風一吹,鼓鼓囊囊的將薛凌身形襯的越發瘦小。只眼里寒氣森森,看的反而滲人。她若打馬揚蹄而去,含焉應是討不了什么好。但終歸是個皮肉之傷,斷無性命之憂。若非含焉是個女子,薛凌怕是一絲猶豫也不帶。偏婦孺當前,總是需要點涼薄,才能一往無前。
這般僵持不過少卿,含焉一直盯著薛凌,自是瞧出她眼里決絕之意漸深,突而就想起死的那倆鮮卑人來。牽扯著韁繩的手不由得開始發抖,想要松,卻又咬死了牙握的更緊。她連薛凌的名字也不知道,這會子記起初見的白刃紅肉,眼角淚水劃過,余光卻往薛凌右手腕移動。
“你我皆是平城故人,姑娘帶我走吧”。含焉在用飯時心思便全放在薛凌身上,自然沒錯過那句“我就在城內”。這會情急,到沒去細想所謂的姓薛是個什么意思,只希望薛凌能顧著幾分同鄉之意。
漂泊之時,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何日返故居。三年前梁胡戰起,平城城破之后,拓跋銑一路南下,像她這樣的姑娘,如江河浮萍,生死來去不由己。可如今真兒個返回故居,含焉竟發現,自己是驚恐大于喜悅的。爹去,母離,家破,人亡。
明明是夏日草木蔥郁,可她無論怎么看,都覺得是焦土殘垣。她想,她在這塊地上活不下去了。她甚至想,如果薛凌不帶她走,她倒寧愿還在鮮卑的楚樓秦館,起碼脂粉熏香,遠比人肉燒焦的味道好聞些。
薛凌微偏了頭,難得她被人左右了情緒。薛弋寒在時,平城城內不計,周邊也還有著不少百姓定居。沒準她十三四年的光景里,還與這位含焉擦肩而過。可是這會要帶個人上路實屬添亂。
思量了幾番,將京中薛宅的地址告訴給含焉,道:“若真是無處可去,便來京中找我,我急著回去,確實帶不走你”。說罷直接將韁繩從含焉手里硬拽出來,打馬離去。
跑了好遠,回頭一看,含焉仍跌坐在地沒有起身。不忍之中又有了幾絲煩躁。她已經將人安然帶回梁了,偏這人還要給自己找如此多的不自在。心里有氣,就越催著馬快些,只想趕緊走遠了了事。
也不知是多久未落雨了,這一路塵土飛揚。原些時候,薛凌在京中,心往平城。現身離平城咫尺,反倒念起京中某一方天地來。京中局勢,已是多日未曾參合,可她想的,也并非是霍家如何,魏塱又如何,反而是,不知回去的時候,綠梔的娘親會不會正好又揉了肉餅來吃?
石亓二人自是比薛凌先到,先與羯皇道了平安,石亓便退出主帳,撿了個沒人的地方獨坐。說來,這次能安然返羯,全是他的功勞。本該與父兄好好說說經過,羯皇也有意讓這個小兒子一道聽聽,學著處理族中事物。然石亓只說已然回來了,不必再提,自己乏了先行歇歇。這幾天確實累,羯皇與石恒皆是心疼,倒也沒強留著他。
夏日水盛,草原本是地勢平緩,河水竟也沖出些嘩嘩聲來。石亓坐了好一會,才把手攤開。掌心那枚骨印,和薛凌拿走的,外形相差無幾,唯有細看,方能瞧出紋路不同。
雖說是羯與鮮卑,可到了也就是同一個“胡”字。往上數個幾百年,沒準都同宗同源,日常用的東西,又能相差到哪兒去。草原上的信物,大多都是骨質,或狼或羊,或鷹或兔,五部皆是如此。拓跋銑有,他石亓,也是有的。
在分別的前一日,他真心實意的要把那枚骨印還給薛凌。可才一拔刀,薛凌便兔子般的竄出老遠。再回神,石亓就多了些別的計較。他想,那個雜種究竟和拓跋銑是為了什么來往?
他已然知道薛凌是個十成十的漢人,可現在想想,應該是個雜種才對,該是原上最兇狠的胡狼跟剛出窩的兔子由波額天神做主結合在了一起,不然不會讓他如此困惑。
他給薛凌骨印時,給的戰戰兢兢,眾人只當是他違背石恒,所以膽怯。唯有他自己才知,他是怕薛凌瞧出了破綻,他給的那枚骨印并非拓跋銑的,而是他石亓的貼身印信。
偷梁換柱,瞞天過海,這等行徑與拓跋銑扣人也沒什么相差。石亓做的羞恥又帶著些得意。恥于自己下作,得意于他這些都是跟薛凌學的。他想,等薛凌回京,遲早會發現印是假的,到時候,跟拓跋銑的好事成不了,還會乖乖到羯族找他。
這是原來的想法,可臨別薛凌的眼神,和石恒的那句對話,讓石亓不寒而栗。這種恐慌,他一生也未有過幾次。手里留下的那枚骨印,突而成了燙手山芋,他這一路好幾次想跟大哥說起,卻終未說出口。便是回了羯,也沒透露半分。
總有些情誼在吧,石亓怔怔的想著在京城時,薛凌說的“生死之交””,把“亓哥哥”三個字喊的如珠跌玉盤。他想自己去處理與薛凌相關的所有事。既然那枚印有問題,阿落總會來羯找自己的。不管前塵往事如何,恩怨皆可解。
石亓手一揚,拓跋銑的骨印落在河里,在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線。一如這世事般,不知前方是何方。漣漪逐漸歸于平靜,石亓也緩緩站起來,人,總是要長大的。他也開始遐想中原萬里。
薛凌已至寧城,她自是沒瞧出那枚骨印有什么不對。從拓跋銑手里拿到還沒焐熱,第二天石亓就拿了去,哪有多深的記憶。只瞧著石亓給了個幾乎沒差別的骨頭,上頭也是蚯蚓般蜿蜒,實在難以想到居然不是拓跋銑的。
如此炎熱的天氣里,她尚顧不得找個地兒洗洗,直直換了新馬日夜兼程,將這快一月的眾人諸姓拋于腦后,一心只想回去老李頭那,哪怕是喝口茶水也好。
她無意殺人,也無意救人。救命之恩尚不足掛齒,何況是數月前的一場戲?
戲這種東西,她從小就要演的,哄著薛弋寒說“我知道錯”,哄著魯文安說“下不為例”。再大點,要哄蘇府,哄江家,哄的天下人團團轉。
她曾歡歡喜喜的接過一只珠花,當時石亓說“喜歡就拿去”。可那玩意兒不值錢,回去瞧了兩日,便不知道丟到了哪個角落。后來從齊府搬走,更是沒影兒了。
所以石亓想的那些,原是自作情深。而他無法想到的是,那枚骨印來日會以怎樣的方式重回手上。
怨未必可解,非要說恩,從來是,最難消受美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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