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王宮不似中原燭火暖黃,幾個黑鐵盆里炭火熊熊,晃得滿室光影流離。薛凌握著手里酒樽,想瞅一眼無邊月色。卻發現此地建筑不過畫虎類犬,遠不是京中那般推窗見天地的和合之道。這么一想,連帶著覺得這屋里空氣都有些流通不暢,讓人呼吸急促。
見她許久不答話,拓跋銑逼問了一句:“不愿意?”
薛凌微抬頭,直視著拓跋銑,道:“魏塱要分你個八城十城的,是他怕自個兒捏不穩這千里江山,可我不怕。要讓我分點東西出去,除非是我不要才行”。她將酒樽放到桌上,又緩緩將平意滑出來橫到二人中間,一歪腦袋,道:“你看,西北最末的平安二城,我也想要。萬一我許了你四城,到時候,拓跋王是要繞過去呢,還是踏過去啊?”
拓跋銑哈哈大笑,他知道薛凌肯定不會給,卻以為她會假意答應,沒想到竟是一口回絕,還堵的他說不出話來。亮了平意,估摸著是想提醒自個兒劍穗解藥的事,此人一心誅帝,卻跟霍準一樣,并無無叛國之意。能跟他沆瀣一氣,不過權宜之計,可即使是權益之計,有些假話,她也不愿意說出口。漢人的想法,真是極有意思。
薛凌并不急著解釋,只懶懶道:“我不信,霍準膽敢許你四城。沈家的地兒,他拿不到,自家的地兒給了你。西北可就不能讓他站著說話了。既如此,何必敲到我身上來。你這么巴著霍家做什么?難道是恨不過當年魏塱耍了你一遭?”
她故作狐疑的看了看拓跋銑,又道:“不應該啊,當年鮮卑南下,一路如無人之境。拓跋王只要不退,沒準真能拿下西北八城呢。”
薛凌越說越諷刺,其實她根本就沒打過仗,偏此時固執的認為,若當年平城無恙,薛家還在,根本就不會有這場禍事。以至于到最后,她都不知道針對的是拓跋銑,還是在發泄對魏塱的恨意。
拓跋銑并不惱怒,看著她,笑意未停,道:“我跟你們那皇帝一樣的聰明,這拿的住的,才是自己的。怎么,你爹沒教過你這個?”
薛弋寒當真沒教過這個,他的兒子生來只是為防。防的人,手絕不能握著,要盡量坦蕩蕩的張開。不然,別人就以為你會攻。魯文安也沒教過,目之所及,只要薛凌想要,都是她的,不用去擔心拿不拿的住。
一提到薛弋寒,薛凌就多有落寞,沉默了半晌道:“你終不過就是問霍準拿些錢糧,養活你們胡人牲畜罷了。他許你多少,我給你雙倍之數。事成之后,我們分道揚鑣,再想要什么,各憑本事。”
拓跋銑知她是在罵人,道:“在漢人眼里,糧食比人珍貴。在鮮卑,牲畜就跟漢人的糧食一樣珍貴,這么看,你所謂的牲畜,可比漢人高貴多了”
薛凌難得在口舌上落了下乘,冷了臉道:“所以拓跋王是應了我,還是不應?”
“應,我怎么不應?只是你們皇帝言而無信,你們的相國又拿一道限市令來糊弄我。我怎么知道,東西給了你?你不會一腳把我踢開?”
“我回去之后,會先給你一半。拿到手之后,你替我將霍云昇騙往寧城即可。”
“霍家二兒子已常駐寧城,再騙一個前來,可不太好辦”。拓跋銑略作沉思,拒絕的干脆。他三年前見過霍準一家,知霍云昇把持京中禁衛權。這兩年老東西似乎和漢人皇帝不對付,這個節骨眼兒離京,無疑是給魏塱可乘之機,霍準不會做這種蠢事的。
“我相信拓跋王有辦法,畢竟,你們..情深義重。”
拓跋銑又笑的大聲,道:“對對對,他與我情深義重。三年前進京,便是霍家替我接風洗塵,哈哈.....”
“這么個情深義重的人,我不能為了一點糧食就把人賣了吧。你又不肯給我四城,這事兒著實很難辦啊。”
拓跋銑自認為已經暗示的很明顯了,然薛凌這會卻當真沒領會到他的意思。鮮卑當年為何放著到嘴的肉不要了,又舔著老臉去與魏塱講和?總不能是拓跋銑突然良心發作罷。
漢人早就中原一統,然胡人五部還是一盤散沙。小點的羌和匈奴及其別部已不足為患,偏還剩個羯如鯁在喉。以前還能忽悠兩句,近些年羯皇那個老東西卻似乎突然開竅了一般,各種陽奉陰違。
當年本想與漢人聯合,以中原八城及數年錢糧支持去徹底收服五部,不想最后魏塱出爾反爾,不惜以一個公主之死逼他一戰。既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免叫人傳言皇帝與胡人合謀,又保住原本許給他的土地,還能徹底至薛弋寒于死地。
真不愧應了那句奸詐。
拓跋銑倒也不恨,反正大家都是各懷鬼胎。他若完全沒防著魏塱,戰事也不會起的那么快。只是,他雖攻破梁數座城池,卻不敢就此畫地為胡。三月正值青黃不接,鮮卑春草未盛,餓了一冬的羊馬都體力不佳,糧食也不夠吃。且他覺得有些奇怪,這仗打的太過順利。
若說漢人經久未戰,兵事懈怠,那又沒辦法解釋為何一座小小的平城需要那么久才能拿下。他經歷了魏塱一事,尚心有余悸,自是事事懷疑有詐。且無憂公主的死,讓漢人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與他求和,鮮卑現在又沒有能力馬踏京城。這仗無休無止的打下去,不知道要持續到什么時候,羯皇又蠢蠢欲動。
正好霍云旸領兵出征,他二人在京中也碰過面,熟人相見,話不必說明。以后想在中原要點什么,不還得有個中間人么。魏塱是絕不可能了,霍家,似乎還有點希望。該搶的也搶了個夠本,倒不如揚長而去。內安,方能攘外。
然而薛凌從來沒有過這些雄圖大志,自然難以瞬間想到拓跋銑要那么多的錢糧是為了去征服整個草原。她見不得拓跋銑這般耀武揚威的樣子,冷道:“你想要什么,我能給的都給。”
拓跋銑想要梁,她可以說自己不攔,但是絕不能答應送。其他的,都可以。
“我要羯。我替你殺了霍準,你替我看著沈家”。拓跋銑似是拿不準,遲疑了一下,道:“我沒說錯吧,西北的另一半,是沈元州。有了足夠的糧草,只要你能攔住皇帝不讓沈家伸手援羯,這整個草原都是我的囊中之物”。他站起來,伸著雙手,志得意滿的看著薛凌。
“你幫我拿到羯,我便幫你把魏塱也殺了。按你們中原人的規矩,殺了魏塱,皇位就是你的。你不是要各憑本事,事成之后,你我就各憑本事。這個天下,你我一爭。薛凌,你敢不敢?”
薛凌“噗嗤”笑出聲,拓跋銑說的慷慨陳詞,她聽著實在逗樂。這高高在上的王,說起自己想要的東西,與她十二歲那年想要兔子的模樣似乎沒什么差。也是這般手舞足蹈,比劃著喊“我非要所有白色的兔子都歸我一個人,阿爹也不能搶。”
她話都未說完,魯文安就搶著附和:“對對對,都是你一個人的。”
于是薛凌學著魯文安附和道:“敢敢敢,爭爭爭,我幫你拿羯”。
魏塱是一定要死的,既然拓跋銑樂意援手,用不用的到先不說,應下來總是好事。在這之前胡人內部要做什么,實在無關緊要。之后嘛,她確實是要與拓跋銑爭一爭,當年兵圍平城之事,總得有個了結。薛凌沒多想,答應的飛快。當年的事兒,羯族也有份,狗咬狗,先死掉一個有什么不好?兩敗俱傷也成啊。
然第二天她便被石亓綁了去,繼而知道石恒被扣。再細想與拓跋銑對話,萬般無奈,只得千方百計的把二人給撈出去。若羯族已經是拓跋銑掌中之物,那這趟鮮卑之行,白費功夫不算,萬一拓跋銑把自己賣給霍準,才是真正的偷雞不成蝕把米。
可現在,石恒二人應已返羯,薛凌自己也已到京,老李頭一群人安好無恙,與拓跋銑謀劃的事情便正式提上日程。遞信,籌糧,霍家,羯。她謹慎的很,理清楚一樁,便涂掉一樁,本不用如此擔憂給給人瞧了什么去。
只是,最后“石亓”兩個字寫的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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