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閎屈膝跪下,雙手交疊,額頭重重叩在地上。這餅太大,他吞的太急,整個卡嗓子眼,一時半會咽不下,卡的“何能”二字都沒喊順溜。
魏崇快速繞過書桌,親自扶起江閎道:“京中眾家小兒,朕獨喜你家大郎。”
江閎喊了兩句謝主隆恩,歡天喜地的將江玉楓丟進了宮。過往本該到此了結,給太子培養些勢力實屬理所當然,上幾代與薛家多也是這個緣由在,江閎并未作它想。
變故來在江府的某四五六七八房姨娘說是有孕了。江閎本人并不甚喜女色,只府中一直人丁單薄,灑了些銀子出去權當買幾尊送子觀音供著。毛病出在誰身上沒個確切說法,反正買回來的七八個小娘子也并未實現他三年抱倆的愿望。而江家家大業大,江閎本人也有好幾個兄弟叔侄,只他尤為出彩罷了。但這個出彩,若是后繼無人,要來又有什么用。
再看如今江玉楓是下一任帝王的身邊人,江家子嗣本就要多多益善才好。猛然聽得家里那么多肚子總算有了個動靜,喜的他攬盡京中名醫,力求日日拿云團裹著那小娘子過活,就怕一個差池沒了。
只要能平安落地,兒女他都喜歡的很。若為男,就跟玉楓一樣,興家輔國,若為女,借著哥哥的名義,青梅竹馬,來日方長。便是此生愚且魯,江閎都覺得也無甚要緊,府里多個奶娃喊倆聲阿爹也是樁喜事。
此時離江玉楓伴讀已有數月,人一送進宮,他這個當爹的想見還得通傳,江夫人早晚嘆氣,怨著不該攬下這苦差事。時間一長,江閎也多有心焦。
仍是散朝后的單獨召見,連天上日頭都相差無幾。江閎看魏崇臉色為難,頗有些揣測。近來要緊的政事不多,但大小也有那么幾件。哪朝哪代都不能完全海晏河清,自魏崇登基以來,從未出現大規模的餓殍遍地,足以說明他治國有方。只梁境泱泱萬里,不順心的東西總得隔三差五來點。
江閎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朝事,撿了兩件自認為重要的正要開口。卻是魏崇先深深嘆了一口氣,繼而道:“你家玉楓,朕心甚悅。”
這話與江閎想的事風牛馬不相及,不過他瞬間反應過來,恐是江玉楓在宮里犯了什么事,趕緊跪倒在地,請魏崇憐江玉楓年少不知事,若與太子有何不當,他這個當父親的愿一力承擔。
他趴在地上,看不見魏崇臉色有些古怪,只聽見腦袋上方君王語調在偌大的御書房里如煙云渺渺般飄忽無定。以至于他事后怎么回憶,都想不全魏崇當時究竟說了些什么。
直到魏崇喊了一聲“起來吧,坐著說話。”
江閎擦了擦鬢角冷汗,躬身退到椅子處坐下,方緩緩抬頭看向魏崇。他自然未敢直視,只略抬了頭能讓魏崇看見自己臉上表情,免得帝王生疑。雖不知道今日所謂何來,但他已然得知,皇帝叫自己來,并非國事,而是為了江府家事。
后宅風雨本是大多無人知,且江府的小娘子珠胎不及三月,連個婦人閑話都沒傳出去。江閎從不寵妾,江夫人也長恨自個兒不能替江府開枝散葉,故她從未有過什么拈酸吃醋事。初聽得有了孕,喜的金銀吃食堆到那小娘子屋里無法下腳。江玉楓伴讀后,江閎在朝中平步青云,府上又缺了什么去?
缺了一碗花紅,天家才有的。
江夫人從未干過這種事,她捏著那碗茶湯走的戰戰兢兢。想換個人來,又怕枝節橫生,事關江玉楓,她一個為娘的,找誰也放心不下。何況那小娘子,對當家夫人放心的很,若換個人去,還不定鬧出什么。
你瞧黔驢聲高技幾何?須知流緩之處多水深。
常見人面紅耳赤,聲高語長,問來所爭不過幾枚銅板。而那些翻云覆雨事,大多是在夜黑風高夜發生的無聲無息。當晚江府與皇宮同遇一彎弦月,微微一絲幾不可見,掩去京中婦人輕啼,只留了個萬籟俱寂。
歲月又過白駒,江閎位列公卿,無人敢言辭置喙,只偶有戲謔一二,說國公懼內。魏崇笑言“閫令大于軍令,朕也要懼皇后三分”。群臣山呼英明,和魏塱朝堂并無二致。梁上下政減刑清,端的是太平。
江府多年再未添丁,要不是江玉楓叔伯那幾家不缺人口,怕是江老爺子也要天天嘆氣江府單傳了。不過,隨著江閎位極人臣,那些人非但沒能更上層樓,反而江河日下,倒給江閎賺了個任人唯賢不唯親的好名聲。
江玉楓年過總角,再不用日日跟著魏熠食宿同居,每天日過正午就能還家。江夫人多年心結放下,她的兒子在宮內養的極好。高德遠致,德厚流光,合著常年沾染的天家風度,跟魏熠站在一起,也并不遜色多少。
光陰又過數度春秋,梁胡仍未起戰。薛弋寒從開始一年數度回京,漸漸到一年兩回,再后來干脆就出了年節外,有召才回。朝堂有人上奏道“不妥,哪有為人將者,偷生十余年。若胡人生計疲敝,平安二城外仍有大好河山,當屬中原。薛將軍偏安一城,怕是有養寇之心”。
“但求無損黎民分毫,胡人永不踏我大梁國土。莫說養寇自重,便是弋寒要這個位置,朕也一并給了他。”
此時太子剛夠年歲早朝,江玉楓以隨侍之位候于百官最末。一眾文武散罷,江閎沒能與兒子一起歸家。
按慣例,江玉楓還得跟著太子耗上好幾個鐘頭。文武藝耍,什么玩意兒也不曾落下。他在宮中呆了這些年,和宮外的事物反而有所生分,連跟江閎都不如幼時親熱。不過年歲大了許多,習禮教而知自持,倒不算太反常。
江閎并未過于在意,他為父,也為人子,知道這種心理變化。終歸江玉楓忠孝仁善,非糊涂。當晚江府晚膳,席間家常,江閎隨口問些功課見解,江玉楓難免提起太子。
此時魏熠非帝,算不得妄議君王,江玉楓以往也常提起與魏熠思想異同之處,江閎自是沒有阻止。說的多了,就提到早間“薛弋寒養寇自重”一說。
江玉楓語氣絲毫不改,他和魏熠所見略同。自古疑人不用,薛將軍一心為國,此表與詆毀無異。若非此刻太子只能聽朝,不得干政,非得好好與那官員說道一番,倒承蒙陛下仁心圣明。
江閎又被那張大餅卡住喉嚨,呼吸急促間,囹圄于當年君臣書房私話。仍是一貫的想不起全部究竟,就記得其中一句:
“朕,倒希望一輩子當個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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