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吱吖”一聲門響,薛凌回身,瞧見是江玉楓回來,二人目光交集,各有幽怨。薛凌本不欲讓人,卻是輕笑了一聲就此作罷,復又坐正了身子,對著江閎道:“有勞江伯父援手,先前是晚輩不周。”
又轉向慕厭道:“瑞王心思,我已明了”。頓了一頓,舌尖掠過貝齒,清音婉轉。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慕厭顯然還不適應薛凌轉變的如此之快,但聽得她出言奉承,趕緊應和道:“姑娘大義.....不遜其父,薛......”
一串的歌功頌德詞沒說完,薛凌便毫不留情的打斷道:“只有一樣,把宋滄還我。”
慕厭收聲太急,差點把舌頭都咬下去。江閎默不做聲,想是還在考慮措辭。江玉楓本還倚在門口,他瞧見薛凌剛剛眼尾余光撇過自己的腿,手便若有似無的去摸了一把。
又聽得薛凌喊“宋滄”兩字,更覺舊傷處有火熱灼人。像是為了故意警醒自個兒那腿無礙,故作大步走向桌前,撩衣坐下,面不改色道:“誰是宋滄。”
薛凌對江閎的反應早有預料,她也沒指望過這人能把宋滄救出來,不過就是提醒一下,宋滄對自己而言分外重要,順便看看瑞王府對宋滄的底細知道幾分。瞧著慕厭神色,似乎江閎沒多做隱瞞。
但魏玹對宋滄的事應該不怎么在意,僅僅是放任自流,作壁上觀。這倒也不奇怪,撇開宋滄身份不提,這次下獄牽扯的皇帝與霍家之爭。于公于私,魏玹躲之不及,哪兒敢伸手瞎參合。
從這個角度出發,江府也該退的遠些才是。但江府終究是臣,跳脫一些,權當表忠心了,畢竟朝堂上還站著個兒子。手段高明點,便能讓魏塱認為江府是在討好,算不上什么冒險舉動。
薛凌所想不差,江閎的確心如明鏡,知道-===魏塱壓根不在意蘇凔是死是活,只有一門心思跟霍家過不去。一開始不插手,是本身有鬼,想明哲保身,求個無功無過。后被蘇姈如一逼,又知道蘇凔的身份,避不過去,便索性渾水摸魚。
好在不算什么要命的事,他著人喊兩聲“嚴懲不貸,定是蘇凔主謀”,看上去不過是是幫著魏塱推波助瀾。背后下點黑手,就算被魏塱知道了,也能掰扯為想給江玉璃討點龍恩。
但薛凌顯然是沒料到,幾日不見,江玉楓這廝居然厚顏無恥的耍起無賴來了。宋滄是誰,還真不好說,誰讓在大牢里半死不活的是蘇凔。瞧著江玉楓反常模樣,薛凌覺得好氣,又有些可憐。
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哪里是想騙誰,他大多是怕騙不過自己。她想諷刺一句,卻覺得浪費了自己氣力,改了口簡單扼要道:“江少爺不知宋滄是誰,那就把蘇凔還我。”
“說還好像逾越了些,終也不是江府帶走的人”。她自嘲般呢喃了一句:“冤有頭,債有主。”
“我自有辦法去把他搶回來。”
“就請各位不要在前頭擋著我。”
薛凌伸手在發間流蘇繞了幾圈,就勢向下,帶出固定發冠的簪子,將憐音精心挑選的東珠南珠跌了一地。少了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頓覺頭頂輕松一大截。等出了這個門,再褪去一身華服,應是更添自在。
“人也見了,情也敘了,罪也賠了,不知江伯父還有何見教”?她想著要走,宋滄之事不用求著蘇府,多說無益。
“你既稱我一聲伯父,我便托個大。薛凌,做事總要有商有量才好。早知蘇凔是你知交,我豈會眼睜睜看著他自毀前程。若非你意氣用事,蘇家夫人那邊也好相與些。番人欲壑難填,江府又是在朝之人,多有不便,所籌之物應是要你去登門致歉。”
薛凌不置可否,慢悠悠吞著茶水。江閎把宋滄入獄的責任一盆子扣她頭上,她倒不惱,還有些深以為然。宋滄早就說過有翻案的心思,自己原該是多加留意的。就算不能開解,起碼要曉以利害,讓那蠢貨收斂點,保著自己小命先。
那天在蘇凔住處本是要說說宋柏布條之事,奈何半路竄出個申屠易。她跟著一走,就忘了下文。再從鮮卑回來,事態已經發展成了這樣。自愧之處,根本不用江閎來提,她昨晚在陳王府已經想過一遭。
但宋滄是宋滄,其他人,有什么要商量?
而江閎知道宋滄身份之后非但沒雪中送炭,反而落井下石,如今卻要來說什么不會眼睜睜瞧著。就當薛宋之事,薛弋寒是死有余辜,宋柏總不曾有過錯處。九族枉死,只剩這么根獨苗,他還要趕盡殺絕,無半分憐恤之心。
薛凌有心腹誹一句鬼話連篇,偏江閎紅口白牙,正義凜然。端的是長輩身份,寬嚴并濟,不似半分有假。她又無多少爭論的欲望,便老老實實的讓自己信了。
是聞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她的江伯父官拜國公,應是熟讀圣賢,可能確實不忍眼睜睜看著。所以,他大概是把眼睛閉上等著宋滄去死的。
而后在無人之處,啖其肉,飲其血,與當年阿爹之事如出一轍。
江閎用語頗為高明,魏玹的人在場,他不好太過下作,就將宋滄的事寥寥數字遮掩過去,又三言兩語打發薛凌去蘇家要錢。縱江府不知道拓跋銑要的是什么,但折合下來,必然不是小數目。
江府日常不缺嚼用,要填滿鮮卑王的胃口卻是不大可能。且如他所說,薛璃還吃著皇糧,有大筆金銀事物以江府之名在京城與西北來往,無疑自尋死路。不過,在座誰都長了腦子,江閎這么說,顯然不僅僅是為了讓薛凌去求蘇姈如幫忙。
剛剛蘇姈如既在場,就算二人沒能知根知底,少不得了解了一下雙方深淺。如今蘇遠蘅身在大獄,大家皆是秋后螞蚱,不努力蹦跶,都過不了冬去,說的上誰求誰?所謂致歉,無非是提醒薛凌舉止注意一些,不看僧面看佛面。另外的意思,就是無論拓跋銑要什么,都去蘇家拿,瑞王府跟江府,概不負責。
這就絕了一些,蘇府富可敵國不假。但這么大個窟窿要填,總是有些吃力。江府明面上不能動作,暗中卻可以給些東西到蘇家。洗的干凈些,銀子上又沒誰家姓名。幾經易手,再讓蘇家拿出去,好歹分擔一些。
就不知是魏玹的意思,還是江閎自作主張,反正他二人一副坐享其成的打算,將這燙手山芋有恃無恐的丟給薛凌。不過是吃定她千里奔波,斷不會功虧一簣。而蘇姈如也是騎虎難下,勢在必行。
如此雖然話語權給了薛凌,但萬一事跡敗露,不至于牽連到瑞王府和江府。所謂奪位,既沒打算起兵,又沒什么文書,不到逼宮失敗那天,一切都還有余地。但勾結外族,寧城還是霍家的地盤。稍有蛛絲馬跡,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既能省些銀子,又能置身事外,還能保住一世英名,他二人著實犯不上去爭這點蠅頭小利。
薛凌未必能一時半會轉過彎來,但前往蘇家登門致歉一事并不甚緊要。她在蘇府呆了數年,知道蘇姈如為人。只要對她有利的事,話難不難聽無所謂。上一刻你死我活,下一秒便能眉開眼笑。
更重要的是,薛凌沒許給拓跋銑太多梁國的東西,這是江閎沒想到的,他以為能讓拓跋銑點頭,必然是薛凌許了天大的好處,能將霍準都比下去。然薛凌此時終還不是江閎與霍準之流,那日鮮卑夜話,她應下的.....
最要緊的東西,是....替拓跋銑拿到羯族,一統五部。
所以要蘇家出的,反而沒那么多,更加不需要江閎和魏玹援手。且霍云婉在這事兒中還有別的打算,便是這兩人想,薛凌還未必許。
雖然胡人五部一統,對梁來說也不是什么好事。但于薛凌而言,她覺得自己到時大可守在平城,阻胡人南下。而且,拓跋銑有沒那個命還是未知,在霍準死之前,她只要有東西讓拓跋銑確信她能拖住沈家就夠了。
而霍準死后,她用不用得到拓跋銑還是兩說。假如用不到,誰還管那狗東西要什么。假如用的到,就聊表心意。總之胡狗死活在梁國真金白銀面前,輕若鴻毛,不值一提。反正到最后,她也沒打算讓拓跋銑好好當王。
如此,江閎說的“登門致歉”,就不算太難聽。薛凌點頭稱了是,說要告辭。江閎還想說點御林衛的事,他已有人選等著接手霍家之權。然慕厭在側,終是緘了口,想找個機會單獨與薛凌計較。想著不便做的太過明顯,只道:“齊三小姐,改日怕是,要過瑞王府一敘。”
所謂“赴湯蹈火”,總得見個人。慕厭亦出聲附和,他今晚見薛凌與預想中的截然不同,主家交代的事也是全然沒法問清楚,難以回去復命,江閎提議正中他下懷。
然今晚能聚于一處,是江府大喜,管他王孫公子,出現在此處皆是光明正大。明朝要一個婦人去瑞王府,被人抓住了從何說起?分明是江閎信口而已,當不得真。
薛凌不知則慕厭是真傻,還是裝傻順水推舟,只隨意答應了要走。
江玉楓道:“今夜人多眼雜,還是留在江府為宜。”
蘇夫人和永樂公主一眾畢竟是外人,縱是給有心者瞧了去,還能說是醉酒晚歸,江府著人護送。薛凌頂著新娘子的名頭,若被人抓了把柄傳揚出去,悠悠眾口難堵,君王疑心更是難消。
江閎自是巴不得薛凌住在府上,他今晚留了這么多人,本是想將薛凌身后關系理的清楚些,哪想結局如此收場。若不是他翻了些舊事堵住薛凌嘴,還不知是怎么樣的雞飛狗跳。
除了略失望之外,他還有些發愁,薛凌究竟是如何知道江府想讓宋滄死的?以前宋滄在朝堂,薛凌熟知朝事也就罷了。而今宋滄不在了,薛凌又才回來兩三日,就能知道江府動了手腳。
想來想去,也只有告知雪娘子路線的那位最具嫌疑。如此說來,幕后之人不但熟知后宮之事,對前朝了解也不少,究竟是哪位娘娘?娘娘這般通透,皇帝必然也是對江府所作所為了若指掌的,他又作何態度?
江閎有大把的事要與薛凌談,還包括宋滄生死定論,怎舍得讓薛凌離去。他不出聲,是不想讓慕厭覺得江府太過心急。江玉楓年少,唱黑臉倒是恰如其分。
薛凌起了身道:“我自有去處,不勞江少爺費心。”
江府終未留得住薛凌,她走了密道。薛璃和那女子早已不在屋里,不知讓江玉楓送去了何處,這倒不說人多眼雜了。地上血跡也不見了蹤影,唯留一雙紅燭照燒,一室光影搖曳。
窗欞處有涼風絲絲縷縷,想是在暗室呆的久了些,驟然遇天地之氣,心脾俱開。捏了一把手腕,薛凌瞧向身后密道入口,啞然失笑,默不作聲的問自個:
她是所為何來?
她與這一群人非親非友,說故人,已屬勉強。如此趁火打劫,趁人之危不過是常態。由他去做了初一,冷靜些等十五就罷了,貿貿然闖進來,倒換了個貽笑大方。
該哪日把薛璃接走,江府,就不要了。
一衫淺碧替了原本喜服大紅,九曲回廊后,薛凌輕而易舉跳到江府院墻之外。夜深露重,后院出來僻靜無人,頗有幾分荒涼,小徑崎嶇也不知是通往何方。好在她不懼前路晦暗,拎著平意走的坦然。
途徑點滴燈火,偶有蟲蟻作聲,算不得孤寂。只她那會說的信誓旦旦,實際并無去處。薛宅冷清,回去沒什么意思。這個點,老李頭應是夢入蓬萊,求得靈藥無數,她也不舍得去打擾。這般漫無目的,一條道摸黑到了護城河邊。
再要往前,已是欲渡無舟。
薛凌思索著江閎說的事,忽而心念一動,順著河沿一直走,半刻之后,就到了當年薛府武堂取水的地方。
那日她與魯文安春夜奔逃,便是從此處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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