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樓和完顏翎聽他如此講話,皆是慍怒。黃河長江之間的漢人素來自認為天下中心,將四方民族都視為蠻夷狄戎,自周代便有之。女真人自唐代黑水靺鞨起,便一直居住在關外,按照《禮記》說法乃是“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的北狄,盡管至今已過千余年,這般印象卻從未變過。近年來大金入主中原,也以華夏正統自論,稱呼宋人為“南蠻”,宋人則稱呼金人為“韃子”,都是蔑稱。
完顏翎和斷樓從軍中來,雖然不至于甲胄戎裝,到底穿得也是女真的便裝,與這莊中眾人顯得格格不入。斷樓呵呵冷笑道:“我是韃子不假,可也知道做人的禮數,我二人初來乍到,又與各位無冤無仇,為何如此相待?”
錢百虎頗為不屑,鼻子里出氣道:“禮數?金軍占我河山、掠我人民,算得上是無惡不作,現在卻假惺惺的在這里談什么禮數,當真是臉都不要了!”
這話倒是噎了二人一下,喉嚨動兩動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完顏翎親眼見過金兵在建康城中大肆掠奪,想必在其他地方行徑也是如此,倒有些羞愧。斷樓咽兩口唾沫,強撐道:“大宋皇帝無道,貪官橫行,百姓苦不堪言,氣數早就盡了,不然,又哪里來的梁山泊和方臘?我大金只不過是順天行事而已,又有什么錯?”他這兩句故意提高音量,實則心虛得很,因此氣勢反而弱了三分。
錢百虎哼一聲道:“小畜生還挺會強詞奪理,皇帝老兒當得再不好,那也是大宋的家事,我們自會處理,哪里輪得到你們外人插手?”斷樓自知理虧,不欲多言,舉劍道:“少廢話,動手吧,是一個一個來還是一起上?”
錢百虎哈哈大笑,對眾人道:“你看這韃子,說不過人,就要打架,果然和他們就不能講理。”指頭一撥,把左手的那柄判官筆調轉個頭戳在桌子上,道:“今天是我生辰,爺爺心情好,就打你們個心服口服。我讓你們一只手,你們怎么樣都可以。”
說著,松開了左手,那支判官筆卻沒有倒下,竟是穩穩地立在了桌上。斷樓仔細一看,原來那筆尾已經深深插入桌板中,可他剛才卻沒有聽見半點聲響,心中一緊道:“這漢子看著其貌不揚,卻能隨手入木三分,內功必然不弱,我得小心應對了。”低聲對完顏翎道:“翎兒,你先閃開,我用墨玄劍法試試他的高低。”完顏翎點點頭道:“小心!”收了劍退到一旁,仰起臉對一個高個大漢道:“唉,你,騰個地方,我要坐著!”
那大漢低頭,看見完顏翎那雙大眼睛,呆呆一愣,不知怎的就讓開了。完顏翎一笑道:“謝啦,你脾氣還挺好的。”盈盈坐下。那大漢撓撓頭,不知該說些什么,笑也不是,怒也不是。錢百虎看見罵道:“沒出息的樣子!”掂一掂右手的判官筆,指著斷樓道:“小子,我這判官筆從來不殺無名之人,你叫什么?”
斷樓撇了佩劍,從背后拿出墨玄劍道:“要問我叫什么,先過個十招再說。”他這是從沙吞風那里學來的,雖然心里沒底,也要故意逞能。錢百虎看見他拿出一柄漆黑的長劍,只輕輕一揮便嗚嗚作響,知道不是俗器,便道:“小子兵刃倒是不凡,就是說話狂了些!”斷樓笑道:“你這兵刃才是不凡,奇形怪狀是個四不像。”
他這樣說倒也不是胡亂頂嘴,錢百虎的兵器雖說是判官筆,可式樣卻更像筆撾,長約兩尺,杯口粗的鐵柄,柄端安一大拳,拳握一筆,看起來頗有些重量。錢百虎并不理睬,背過左手下盤一沉道:“小子,這是第一招了!”
說著手里一挺,平平突來。這筆撾兩邊尖銳,頂頭卻是鈍的,這一來路鈍錘頂著風,竟可聽見刺拉拉破空之聲。斷樓默念劍訣,想用“粘”字訣試一下錢百虎的力道,可手都還沒拿穩,便聽當得一聲,劍刃一歪,什么都沒攔住,那判官筆對著自己胸口刺來。斷樓心下驚動,連忙腰腿一沉,仰面躲過,那判官筆也急急剎住,停在貼著心窩三寸遠的地方,隨即收了回去。斷樓心想:“這人倒是手下留情,他剛才要是順勢往下一砸,我的性命只怕已經不在了。”
這一招極為兇險,完顏翎自然也看出來了,知道斷樓不是他的對手,正要起身欲相助,忽然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道:“沒事的,再看看。”
完顏翎大感詫異,四下張望卻無人開口。再看看段樓,他也瞧出了自己的擔心,對自己輕輕一笑,心里也稍微安定了下,想是剛才的話是斷樓說的,不過因為交手之中,聲音有所變化而已。
錢百虎看斷樓能躲過自己這一下,到有點另眼相看,叫道:“小心,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了!”饒是這樣他有了點準備,錢百虎的劈削砍三連出手,仍是差點就中了招,直撞得他手臂酸麻,胸口隱隱作痛。
不過這幾下,斷樓也看出來了,這錢百虎的招式實際上并沒什么古怪,不過是劈砍掃錘刺的平常手段,只是出手極快又很猛,才讓他落了下風。
這樣一想,倒是清玉劍對付他更合適一些,口中叫道:“等一下!我拿錯了兵器,讓我換一下!”其實若真是生死對陣,誰容他換兵刃,這是他看出錢百虎光明磊落,絕不肯占他換手的便宜,才敢這樣說話。
錢百虎果然停了手,道:“你快換吧!”斷樓道:“謝了。”刷得一下拔出背后清玉劍,也學著錢百虎道:“小心了!”擺個云手架勢飛身而起,挺劍向著錢百虎刺來。
錢百虎暗暗好笑,但見他換了劍之后身法輕盈,出手也變得飄逸靈動,倒也不大意,甩開判官筆迎著劍刃便撞了上去,卻見斷樓手腕一抖,那清玉劍在空中劃出三道銀弧,拐來拐去地纏住了判官筆。錢百虎心道:“原來是把軟劍,這臭小子倒是聰明,這樣一來就能緩沖掉我大半的勁道了,我何不再看看他的套路?”
這樣想著,手里停也不停,順著方向一路刺了下去。斷樓不提防他不按常規還手,頓時有點慌亂,心想這清玉劍法的“枯藤纏樹”暗含九種變化,扯住兵器之后,任對方上挑、后拉。下壓亦或是四周甩動,他總有后手可以應對,唯獨這向前刺一招卻從未見過。就這一會兒的功夫,那清玉劍因著判官筆向前的勁道,沒了著力之處,便松松垮垮地散開了。斷樓無奈,只得運上輕功身法,腳下一點,踏著判官筆的鼻尖躲了過去。
斷樓雖說武學天賦非常,但實遠遠未達一流境地。這套劍法對付一般打手綽綽有余,面對錢百虎這樣的高手自然是不夠看。見他倉促躲過,錢百虎笑道:“臭小子身法倒是不錯,就是花架子太多了,凈是些沒用的虛招子,讓我來教教你什么是真正的快!”說著手里判官筆兜一個大圈,使出天羅地網的架勢,斷樓只覺頭頂一陣風壓來,直刮得頭皮生疼,連忙低頭落下,卻又是面前、后背、小腹各處灰影晃動,衣服破了好幾處。沒辦法,只能再用起醉鶴拳、飛蛇腿——這原本是冷畫山教他來借力打力的武功,現在卻頻頻用來躲閃保命,心里當真又急又氣,只罵自己沒本事。
錢百虎見打他不著,略感奇異,手里判官筆逼得更緊了。斷樓見這人力氣似乎不如沙吞風,可是手下動作卻迅猛無比,旁邊人只聽得霹靂般破空聲不斷,卻連那判官筆的影子都看不見。斷樓所練的清玉劍已經是極其重視速度,再加上能感受氣息流動的醉鶴拳,竟然仍是招招慢了他半節,不一會兒,身上已是衣衫破爛,有幾處也滲出了鮮血。
再看錢百虎,卻彷如游戲一般,自始至終腳下連動也沒有動過,可一柄短短的判官筆硬生生將斷樓籠在方丈之間,出也出不得,笑道:“哈哈,十招了,十五招了,二十招了!該告訴我你們倆的名字了吧?”
斷樓氣喘吁吁,哪里顧得上說話,完顏翎在一旁卻早已看得焦急,叫道:“別急,我來幫你!”拿起長劍奮力上前,錢百虎笑道:“就憑你也想插一腳?”背在后面的左手閃電般掣出,完顏翎剛走上不過四五步,肩膀上“秉風穴”啪地一下便被點中,頓時手腳僵硬,動也不能動了,只能在旁邊看著干著急。
錢百虎這一手看似隨意,實則心中已經有所忌憚。他雖然現在能穩占上風,到底也不是輕松壓制,又不識得他這詭異的身法。心想這臭小子武功已然不弱,這女娃娃就算不及他,一旦聯手也是難纏,索性先下手為強,一個一個地解決。
斷樓暗暗叫苦,只能全力以赴。錢百虎既然騰出了手,也就不再背回去了。他雖說棄了一支兵器,可是手里并不松懈,只見他左臂翻動,時而沉肩墜肘,時而飄忽扇動,四面八方都是拳影,招招都對著周身大穴。他對付這一只判官筆還有所不及,這只手更是無暇顧及,不一會兒便中了數招,肩上、胸口都是挨了好幾拳,隱隱作痛,好在錢百虎并未下殺手,否則此時性命多半已經不在了。
兩人拆了三十多招之后,錢百虎趁著斷樓的攻勢將手輕輕一抓,一下子就捏住了他右手的合谷穴,拇指一用力,斷樓身上登時軟了。錢百虎笑道:“廢了你一半武功,饒你去吧。”
說著,小臂一用力,正要扭斷他的手腕,突然感覺斷樓手中一股真氣涌動,不甚猛烈卻是極為迅速,好像是隨著血液在經脈中兜轉一般,心中一驚,松開手掌將斷樓推開,厲聲問道:“你怎么會這套功夫?你師父是誰?”
斷樓被他這一拉又一推,踉蹌著退了幾步,喘口氣道:“我沒有師父,這套功夫是我娘教給我的……”他雖然當著冷畫山的面叫他師父,到底冷畫山從沒承認過,因此他除了對完顏翎之外,倒也不輕易說這層關系。他方才殺得手忙腳亂,哪里知道錢百虎是感受到了他的內功,還道是問的他的劍法,故而如此作答。
錢百虎勃然大怒,喝道:“好哇好哇,既然沒有師父,那就必定是你娘偷學的了。我本來只想給你個教訓就完事,可你竟敢偷師我家內功絕學,看來非殺了你不可了!”也不顧什么“讓一只手”的話,拔起桌子上那支判官筆,雙管齊下刺來。此番與方才大為不同,初時錢百虎愛惜他年紀輕輕武藝不錯,只出了七八分的里,現在卻招招都是死手,顯然已經動了殺心。
斷樓也來不及解釋了,只得挺劍抵擋。他原本就左支右絀,現在錢百虎用了全力更是招架不住,完顏翎又沒法上來幫忙。心下絕望,暗道:“完了,今日怕是要命絕于此了。”
正要放棄之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道:“別慌,撥云見月,改左右為上挑下劈。”
這聲音溫和親切,斷樓一個激靈,手腕一沉一揚,清玉劍一陣起伏,錚地一聲點在判官筆中間。錢百虎微微一愣,斷樓又陡然向下一劈,將另一支判官筆也打開了。
這一手出乎錢百虎的意料,只當他終于拿出了真本事。斷樓卻四下看看,不知是何人說話,叫道:“何方高人相助?”錢百虎罵道:“臭小子,鬼叫什么?”
斷樓奇道:“你剛才沒聽見有人說話嗎?”錢百虎道:“什么說話?是你馬上要去跟黑白無常說話了,再看招!”左手突刺,右手橫掃,合身撲來。斷樓剛要抵擋,卻又聽得一聲道:“下豎劍!”他也不及細想,依言照做,竟順勢卡在了判官筆的中間,只是一陣激蕩抖動,錢百虎反而被震了回去。
錢百虎又驚又惱,喝道:“臭小子,這還算有點本事!”哐當一聲將兩支筆合在一起,照著天靈蓋劈來。那聲音又道:“低頭!”斷樓仍不知道是誰,但方才這聲音連幫自己兩次,想必此時也不會害人,便依言而行,剛剛低下頭,只感覺腦后似乎吹起一陣輕風,一股細細的勁道貼著耳根飛過,當得一聲撞在錢百虎右手的判官筆上。震得錢百虎右臂一陣酸麻,險些兵器要撒了手。他還道是斷樓用了什么暗器,便罵道:“暗器傷人,算什么本事?”
他已經動怒,猛地提一口氣,雙臂高舉,兩只判官筆交叉著劈下,那聲音又道:“快趴下!”斷樓已經是把性命都托付出去了,連忙俯身。只聽得又是噗噗兩聲響,錢百虎手里那兩柄判官筆竟然拿捏不住,一下子脫手飛了出去,直直撞在兩丈遠處的墻上,震得屋頂瓦片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墻面也給砸了兩個深深的凹印。
這驟然突變,眾人都是一愣,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錢百虎丟了兵器,害怕斷樓再出什么手法,連忙跳開道:“臭小子,你使得什么妖法?”
斷樓自己還摸不著頭腦,當然答不上來,只是連忙來到完顏翎身邊,解開穴道,扶她坐在椅子上推拿筋骨,答道:“我沒有使什么妖法,就是有一個聲音跟我說話,我只是照著他的話做。”
錢百虎自然不信,走到墻邊看了看,又伸手摸索了了一會兒,發現有兩根細細的銀針插在墻上,沒入半寸有余,剛才自己的兵器多半就是被這兩根針打掉的。心中十分詫異,拔出一看,臉色卻逐漸陰沉了起來。
斷樓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正要開口,錢百虎抬頭道:“行了,饒了你們性命,快滾吧!”
二人有些莫名其妙,但死里逃生已是萬幸,也不再多問,斷樓拱手道:“多謝錢莊主,斷樓我日后再來討教。”也算通報了姓名,扶著完顏翎出了門。他雖然受了些傷,但輕功還在,踏著水面消失在蘆花叢中了。
錢百虎看著二人的身影,冷眼道:“點水蜉,果然如此。”隨即高聲叫道:“少莊主既然來了,又何必在一旁躲著呢?”
半空中傳來兩聲清揚的鶴唳,伴著一個聲音問道:“大師兄,別來無恙嗎?”
錢百虎回頭一看,只見一個俊秀的白衣公子,衣帶飄飄,隨著兩只白鶴翩然落下,站在庭院中,對著他深深做了一揖。
若是斷樓還在此,只怕是要激動得叫出來,此人正是冷畫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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