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還沒亮,孟若嫻早早便醒了過來,看看身邊的方羅生尚在酣睡之中,呼吸帶得胡須微微抖動,不禁心頭一陣甜蜜,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穿好衣服,為方羅生蓋好被子,又撥弄了一下盆中的炭火,取一把傘。推開門走了出去,站在金天宮門口。
等了一會兒,東方欲要吐白,遠處隱隱走過來了兩個人,一個玉立偉岸,一個身姿曼妙,正是斷樓和秋剪風,二人在蓮花峰頂修習了半夜,眼看天就要亮了,便下山回來,仍是撐著一把傘。看見孟若嫻站在門口,斷樓有些意外,但仍是行個禮,淡淡道:“孟夫人。”
孟若嫻走近些,親昵道:“哎呀,咱們是同門,何必這么生分。我和你母親當年好得跟親姐妹一樣,你就算不叫我孟姨,也叫一聲師姑吧。”斷樓點點頭道:“是。”
孟若嫻見狀,拉著秋剪風的手道:“斷樓師侄,你先回去歇息吧,我和剪風有幾句話要說。”斷樓看了一眼秋剪風,將傘交給她,行個禮便退開了。
看著斷樓的背影,孟若嫻自言自語道:“不是去學掌法嗎,怎么還背著這一對劍,難道還擔心我們偷了去不成?”秋剪風臉色略有不自然,便道:“斷樓他……疑心比較重,不相信我會什么都不要,就把襲明神掌教給他。我就說我這幾天一直照顧他,武功荒廢了,讓他用華山的寶劍陪著我演練一下。”
孟若嫻抿嘴一笑道:“你這丫頭,倒是機靈。唉算了算了,這個不重要。”說著便將秋剪風拉到了一個安靜的角落,急切地問道:“怎么樣,他告訴你了沒有?”秋剪風點點頭道:“說了,不過他好像也不太清楚。”
孟若嫻有些疑惑,秋剪風繼續道:“他說,他只知道云師姑當年帶著墨玉雙劍離開華山后,曾經在遼國國都當過一段時間的御前侍衛,后來好像是因為救下了大金的老皇帝完顏阿骨打,這才逃了出來,遇見了斷樓的養父養母,生下了斷樓之后,幾人相依為命,再后來就是遇見了阿骨打,成了長公主一直到現在。”
秋剪風說完了,孟若嫻卻有些疑惑道:“就這些?”秋剪風點點頭道:“就這些。”孟若嫻有些急道:“那他就沒說,他親生父親到底是誰?天下哪里有人姓斷的?”
秋剪風面露難色道:“這個,他說他不知道,云師姑也不告訴他。我看問他的時候他有些不太高興,便沒有追問。”
孟若嫻盯著秋剪風道:“剪風,你不是在瞞著我吧?”秋剪風慌忙跪下道:“師父明鑒,弟子所說句句是實話,絕不敢有絲毫隱瞞。”孟若嫻似笑非笑道:“還絕不敢有絲毫隱瞞呢,要不是我那天晚上悄悄跟著你,只怕你還不肯和我說呢。”秋剪風低聲道:“弟子畢竟是拿的青元莊的武功,雖然是受尹姑娘所托,但還是……”
孟若嫻見秋剪風神色驚恐,笑著扶起她來道:“好啦,我就是隨口一說,瞧給你嚇的。”轉而想了想道:“也罷,想必是云師妹遇人不淑,因此不愿意跟孩子提起。”
秋剪風試探問道:“師父,我聽斷樓公子說,這些事情他已經給您和掌門說過了,您為什么,還讓我再問一遍啊?”
孟若嫻哦一聲,拂袖道:“沒什么,我只是怕他對我們還有戒心,不肯說出實情而已,那既然對你也是這般說,想來便是不差了。對了,他今年確是十八歲了,對嗎?”
秋剪風看著孟若嫻的眼神,有些奇怪,但還是答道:“他說他是生于天慶三年,也就是政和三年,到今年是十八歲了。”
孟若嫻捻起指頭算了算道:“嗯,政和三年,那他的生日是多少?”
秋剪風一怔道:“這個……我不知道。”
“不知道?”孟若嫻奇道:“你們都聊到這個份上了,怎么竟連這個都不知道?”秋剪風低下頭道:“斷樓他……不是很愛說話,我們兩個除了練功之外,也就,沒有什么交流了。”
孟若嫻急道:“哎呀,你這個傻丫頭,你還真當自己是去當老師了不成?你要多和他親近親近啊,連話都不說,長得再漂亮那也沒用啊。”
秋剪風低聲道:“可是,他每天上半夜學掌法的時候,就那么聚精會神,我跟他說話也不理。后半夜該他教我劍法的時候,他也只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其他的時候就看著天空發呆,我覺得他,還是想著翎兒姑娘。”
孟若嫻皺皺眉道:“這都快兩個月了,他還是念念不忘嗎?”
秋剪風嘆道:“他和翎兒姑娘相處有七年光陰,豈是短短兩個月就能忘記的?”
秋剪風說得無意,孟若嫻聽著卻是心里一酸,悵然道:“兩個月?兩個月對于他來說很短,可對于有的人來說,那就很長啦,要是……”
她本來想說:“若是方羅生的話,不要說兩個月,就是兩天,便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可是在秋剪風面前,說這樣的話卻是不妥,便改口道:“算了,反正來日方長。我聽說這襲明神掌極為難學,怎么也得練個一年半載,你們還有的是時間。”
秋剪風點點頭,孟若嫻看看四周道:“行啦,這雪越下越大了,你也累了一晚了,去歇息吧,翠云宮那邊我已經正式交給儀方了,她有些牢騷,若是嚼你什么舌根子便來告訴我,我來替你撐腰。”
秋剪風謝過孟若嫻,便撐著傘離開了。孟若嫻看著秋剪風隱沒在雪花中的背影,嘆口氣道:“羅生啊羅生,若不是你這改不了的性子,我又何必做這些事情?”
另一邊,斷樓在自己的房間里,正坐在桌前,將秋剪風昨晚告訴自己的襲明神掌的一部分心訣默寫下來。自從第一晚之后,秋剪風便不拿青元鐵令上山了,而是每天將幾句鐵令上的內容告訴他,讓他自己揣摩練習,一個月以來都是如此。
可是他練著練著,總覺得有些不對:襲明神掌是有名的正統武功,他也是親眼見尹笑仇使過,雖然招式兇險,但掌力至剛至陽,絕無半分血氣在里面,可這修習的心法卻是極為古怪。比如說昨天晚上其中一句:左如蟲,右如僵,氣出于海,凝膻中而沖鳩尾,經神闕,左右臂合為一,氣從合谷出——這不過只是“緣木求魚”中的運手式,一招之內居然經歷了膻中、鳩尾、神闕三處死穴,稍有不慎便會沖擊肝膽、震動心臟,甚至血滯而亡。
起初,斷樓記得尹笑仇說過,襲明神掌本就兇險,因此也沒甚在意。他有浣風紫皇功的內功底子,這些運氣之法雖然奇異,但只要稍加注意,也不是太難,只半個月便練好了第一式“投石問路”,一擊之下,凝聚的掌力在數丈之外爆散而開,居然將偌大的天下第一洞房中上百支紅燭瞬間吹滅,確實非同小可。但他此時報仇心切,總想著快點學,卻陷入了欲速則不達的境地,這第二式練了一個多月,卻遲遲沒有突破。
于是,斷樓不禁心想:“難道是秋姑娘故意與我為難,想讓我練得慢一些,從而磨去我的死志嗎?”可這些修煉方法又如此兇險,秋剪風也是習武之人,豈能不知?可要說她是故意害自己,又覺得不太可能。
斷樓哪里知道,這襲明神掌本就是獨孤修德為了擬合舊掌法的形態,強行拆解出來的,因此難免急于求成,生出許多與武學傳統大為忌諱的運氣方法,可偏偏是這樣的運氣方法,使得習練之人經脈大通,且為了防止傷到死穴,必須將真氣在體內壓縮,這樣在出掌之后,便會由于突然的釋放而爆裂開來,威不可當,成了現在的襲明神掌。
正想著,忽然外面傳來秋剪風的聲音道:“斷樓,你睡了嗎?”斷樓道:“還沒有,秋姑娘請稍等。”取過旁邊一塊白布蓋住桌面,去開了門,見秋剪風站在外面,請進來道:“秋姑娘昨晚一夜也累了,怎么還不去休息?”
秋剪風抬腳想要進去,卻又停了下來,伸出手里的傘道:“還給你。”
斷樓輕笑道:“一把傘而已,我本來就是借來的,值得姑娘來還?”接過傘,見秋剪風不進來,便道:“姑娘還有什么事嗎?”
秋剪風張張口,卻沒有說話,搖搖頭道:“沒什么,我走了。”
看見秋剪風要走,斷樓心中一動,高聲道:“姑娘留步,我有事情想要問你,請姑娘進來說話。”
秋剪風一頓,回過頭來,面露喜色,點點頭走了進來。斷樓關上門,看著秋剪風道:“秋姑娘,我近日來總覺得掌法的修煉有些不對,那些心法……姑娘確定是沒有記錯嗎?”
秋剪風原本心噗噗地跳,卻沒想到斷樓竟是問這個,頓時滿心歡喜化作失望,向著被蓋住的桌面望了一眼道:“你懷疑我騙你?”
斷樓拱手道:“不敢,只是這襲明神掌修煉十分兇險,我怕萬一有所差別……”
“好,我今天晚上把鐵令帶上,你自己看!”
斷樓正不知道該怎么跟秋剪風提這個要求,沒想到她卻主動說了出來,有些意外,竟不知道該說什么。秋剪風也不等他,推開門,拉上斗篷上的白絨帽,冒著雪便走了出去。斷樓喊道:“秋姑娘,我……”秋剪風卻是頭也不回,徑自走出了跨院。
秋剪風繞過院墻,停住腳步,深呼了一口氣。她對自己感到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走到這里來了,還要自討沒趣。
想到這里,秋剪風向懷里摸出青元鐵令,映著雪光看著上面的字——一開始,她確實是不愿意讓斷樓太快學會,才做出這種每晚教一兩句的安排。可漸漸的,她也看出了這修煉中的兇險,因此后來每天晚上都會帶著過去,悄悄對比,何嘗不是怕自己萬一記錯了一句,讓斷樓受到傷害?
現在,斷樓也有了疑惑,還懷疑是自己騙他,這大大刺激到了秋剪風。既然如此,那也就沒必要瞞下去了。
當晚,秋剪風子時上到蓮花峰,斷樓已經早早等在天下第一洞房洞口了。秋剪風也不理他,一甩手將青元鐵令丟給斷樓道:“自己看。”
斷樓接過青元令,看了一眼秋剪風,向洞中取了一支蠟燭,和秋剪風告訴自己的內容細細對比,竟是一字不差。
看著站在洞外的秋剪風,在雪花零落下悵然獨立,斷樓不禁心中懊惱,走出洞外,長長做了一揖道:“秋姑娘,是我胡思亂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請姑娘收回鐵令吧。”說著,將青元鐵令遞了過去。
秋剪風卻并不來接,望著月亮道:“不用還我,你自己拿著看吧,以后你不但晚上可以看,白天自己也可以學,用不著我了。以后每天晚上,你也不必來了。”
斷樓一怔,他若是真的拿走青元鐵令,雖然不會讓修煉的速度加快,但正如秋剪風所說,卻有了更多的時間來練習,自然能夠早日練成,可他卻脫口道:“不,不,一直以來,姑娘都對我很好,我……不應該如此猜疑,在這里給姑娘賠不是,請姑娘恕罪。”
斷樓說得很是誠懇,秋剪風心里喊道:“我對你很好?我對你很好,你為什么還這樣對我?”卻是說不出口。
忽然撲通一聲,斷樓跪了下來,雙手捧著鐵令,高舉過頭頂。秋剪風嚇了一跳,連忙拉住斷樓道:“你這是做什么?”卻是拉不動,斷樓道:“女真漢子,如果錯怪了別人,得不到別人的原諒的話,是不會起來的。”
斷樓這一跪,秋剪風心里的氣一下子沒了,急道:“我……我只是說說而已啊,你干嘛這么認真?我收下,我收下還不行嗎?”將鐵令接了過來,斷樓這才起身。
秋剪風看著斷樓認真的樣子,嬌叱道:“看著挺聰明,怎么是個鐵憨憨?不對,你就是頭倔牛,比這鐵令上畫的這頭倔牛還倔!”
斷樓抬起頭,看著秋剪風輕顰薄怒、怒中含笑的樣子,像極了完顏翎和自己嬉鬧之后賭氣的樣子,不禁輕輕一笑。
秋剪風見狀,歡喜道:“你,你笑了?”
斷樓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從知道完顏翎死了之后,他幾乎都忘了該怎么笑了。
被秋剪風一說,斷樓斂容道:“只是這襲明神掌如此難練,我不知何時才能練成啊。”秋剪風寬慰道:“我聽師父說,尹莊主當年也是用了三年的時間,才練好了這一套掌法,你這才兩個月不到,就練到了第二式,已經很了不起了。”
這一段故事斷樓倒是沒有聽過。三年,聽起來似乎很漫長,但是除了襲明神掌之外,只怕也沒有別的捷徑可以走。
秋剪風見斷樓躊躇,輕笑道:“沒關系,慢慢來。不過,既然總要許久,那也不在這一晚。你不是說要讓我恕罪嗎?那今天一整晚,你都教我練劍,好嗎?”
斷樓點頭道:“好啊,我繼續來教你。”說著便解下背后的清玉劍,秋剪風卻搖搖頭道:“我今天不高興練清玉劍法了,我要練墨玄劍法。”
斷樓看著秋剪風,輕柔的話語像是暖風拂面,這連日來的愁苦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也就溫和道:“好啊,這墨玄劍法的第一招叫做撥云見月,我先演練給你看。”
這也是他所學劍法的第一招,就算睡夢中都不會練錯,使起來自然是一氣呵成,手法凝重中不失勁道大氣,宛如游龍潑墨,比清玉劍又是另外一番好看,秋剪風看得高興,連連拍手叫好。
斷樓演練完之后,告訴秋剪風一些訣竅,便讓她自學。可墨玄劍確實過于沉重,在秋剪風手中使起來,總是會慢半拍。斷樓道:“這墨玄劍用起來,切忌心急,要在慢中求變,講究招式自然,一招勝多招,你之前練的劍法還是偏迅捷輕快的路數,因此是要比清玉劍難學一些,不要著急。”
這兩月以來,斷樓還是頭一次主動指導秋剪風,雖然話還是不多,但足以讓她心中歡喜了,問道:“那你說,到底是墨玄劍法更厲害些,還是清玉劍法更厲害些?”
斷樓搖搖頭道:“我剛開始學劍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說,這兩套劍法一快一慢,是要使用者根據臨敵情況隨機應變,并無高下之分。”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若是兩套劍法分別由二人使用,聯合起來,卻是威力大增了。”
秋剪風疑惑道:“合起來?不可能啊,華山劍法就是將墨玄、清玉二劍的快慢糅合在一起而成的,我看遠遠不如這兩套劍法實用。再說,若是一起使用,那慢的擋著快的,快的拉著慢的,怎么會更好用呢?”
斷樓想了想道:“這個,我也不太明白,但你想,這就好比你左手拿一根凍結實的冰柱,右手拿一根火把,打人自然是要命。可你若是將這兩樣東西合在一起,那也不過就是一截泡在水里的爛木頭而已,又有什么用呢?”
秋剪風聽見他這般奇特的解釋,噗嗤一笑道:“說得倒是有點道理。”便專心練了起來。
就這樣,兩人邊練習邊聊天,不知不覺,已是月落東山,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兩人相識兩月,還從沒說過這么多的話,心情都不由得有了些變化。
兩人正沿著小路向下走,忽然面前的草叢一陣晃動,斷樓立時站到秋剪風面前,拔出劍道:“什么人?”
一陣窸窣響聲后,草叢后走出了一個背著竹筐的女子,抬頭看見兩人,驚喜道:“你不是兩個月多前,那個女真軍官嗎?哎,剪風姑娘也在啊?”
斷樓和秋剪風都是驚訝,脫口道:“徐大嫂?”
(待續)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