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派的風波,漸漸的也就過去了。斷樓跟著兀術的大軍一起北歸,行了半月之后,漸漸到了大定府的附近。
斷樓想了想,對兀術道:“四哥,你先回上京吧,我想先在大定府待幾天。”
兀術自然明白斷樓的意思:“也好,你和翎兒曾在這大定府住了將近一年,她若是一時不想回京的話,說不定是呆在這里,你好好找找。”
斷樓點頭答應,便就此拜別兀術。他知道完顏翎的性格,就算真的躲在大定府,想必也不會去找完顏宗干。于是,斷樓換一身樸素的衣服,悄悄進了大定府,找了一家小客棧,日夜里四處尋找,卻是不見蹤跡。
這一日,斷樓正在街上走著,忽聽見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斷樓,是……是你嗎?”
斷樓回頭,看見一個青衫碧裙的女子,一手提著菜籃,一手捂著嘴,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凝煙姐!”
斷樓大喜,凝煙卻是呆住了,不由自主地退后兩步道:“你,你是人是鬼?我……”
斷樓連忙安撫道:“凝煙姐,我沒有死,也不是鬼,你可見過大白天的鬼嗎?”
這句話倒是很有道理,凝煙這才轉驚為喜道:“斷樓?你真的沒死啊!可是,我那天見你,身上中了好多箭,怎么會……”
凝煙情急之下,有些語無倫次。斷樓道:“凝煙姐,這些先不急,我以后慢慢告訴你。你先告訴我,你怎么會在這里?翎兒呢?她沒有和你在一起嗎?”
凝煙臉上的喜色突然消失了,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了,走,我先帶你去見你娘。”
斷樓一愣:“我娘在大定府?”
凝煙點點頭,在前面引路,帶著斷樓拐進了一個小巷中,推開了那扇陳舊的木門。
門后的的一個棚子里,燃著暖暖的炊煙,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忙碌。聽見后面門響,那人倒也沒有回頭,一邊搟面一邊道:“回來啦,今天又買了什么好吃的啊?”
斷樓看著這人鬢角新添的白發,眼圈一下子紅了,雙膝跪地叫道:“娘!”
“咔噠”一聲,可蘭雙手一顫,搟面杖掉在了案板上。慢慢地回過身,看見了自己思念了兩年的兒子,像夢一樣,居然就在自己面前。
“圖魯!”可蘭一下子將斷樓抱在了懷里,淚水忍不住地流了出來。斷樓也抱住可蘭,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卻只說出一句:“我回來了。”
過了許久,兩人的情緒才算平復下來。可蘭抹一把臉,將斷樓拉起來道:“來,快讓娘看看,這兩年不見,我的圖魯變成什么樣了?”
斷樓笑道:“娘,看您說的,這才兩年,能變什么樣子啊。”
可蘭搖搖頭,心疼地撫摸著斷樓的臉,嘴里絮絮道:“變了,變了。你看你,黑了,瘦了,也長胡子了。這兩年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斷樓下意識地碰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果然有了幾根硬硬的胡茬,不禁鼻頭一酸。
有些變化,別人看不出來,自己也看出來,可當娘的,卻看得出來。
可蘭向屋里喊道:“云妹,快點,圖魯回來了!”
兩人扭頭一看,云華早就站在了屋門口,笑著看著兩人,凝煙也站在一旁,但卻看起來心事重重。
“姐姐,你剛才哭那么大聲,我還用等你叫才出來?”云華打趣著可蘭,可是眼圈也紅了。
可蘭破涕為笑道:“你瞧瞧,歲數大了就是愛哭。圖魯回來,凈看我抹眼淚了。”
斷樓走到云華面前,跪下磕了三個頭道:“娘,不孝兒回來了。”
“我就知道你這小子一回來啊,準光記著你可蘭娘,沒我什么事。誰叫我平時沒那么疼你呢。”嘴上這么說,卻是趕緊把斷樓拉了起來。
凝煙道:“云姑姑,可蘭姑姑,咱們別站在外面,進屋去吧。”
“說的也是,咱們快進屋里來。”云華一邊說著,一邊向門外望望,疑惑道:“翎兒呢,她不是去找你了嗎?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
斷樓心里砰地一跳“娘,您……見過翎兒了?”
“見過了啊,今年過年的時候,就是翎兒和凝煙這倆孩子陪我們過的啊。她說你還有軍務,要在關西多待一段時間,年后不久她就走了,說去找你回來。怎么?”云華看著斷樓和凝煙的表情,覺得有些不對,“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凝煙忽然跪下道:“云姑姑,是凝煙騙了您。翎兒之前離開,其實不是去找斷樓,而是去替他報仇。”
這一來把云華和可蘭都給弄糊涂了。云華急忙扶起凝煙道:“這孩子,好好的這是干什么?什么報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斷樓嘆口氣,先帶著眾人進了屋,將自己從離開建康開始,一直到華山大戰、自己重傷婚禮的事情,大略地講了一遍。
盡管他已經盡量輕描淡寫,可蘭在一邊聽著還是心驚肉跳,一直緊緊地抓著斷樓的手。
云華到底是半個江湖人,倒不至于太過激動,只搖搖頭道:“這個方羅生,現在也是這么大歲數的人了,還沒個定性,怎么這般沉不住氣?”
斷樓本以為自己說出了母親和華山的關系,云華會說些什么,卻不料如此平淡。不過他此時倒也不太關心此事,問道:“凝煙姐,我臨離開華山的時候,聽說后來是你帶著翎兒離開了,到底發生了什么?”
凝煙之前一直不敢告訴云華和可蘭,但現在既然斷樓安然無恙,也就沒什么好隱瞞的了,便道:“當時,翎兒身受重傷,我想帶著她去找你,可是又不知道你在哪里,就先……藏在了死人堆里。后來,我就看見你護著尹柳姑娘,身上中了那么多箭,我就以為……”
凝煙說話聲音微顫,雙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裙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半點武功也不會,在死人堆中藏了那么久,擠在自己身邊的都是放大的瞳孔和冰冷的斷肢,對于凝煙來說,是一段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回想、卻又揮之不去的記憶。
云華安撫地拍拍凝煙的手,凝煙看看云華,咬咬嘴唇,繼續說了下去。
“當時翎兒已經昏迷不醒了,沒辦法。我就只能找了兩個……臉被剮爛的華山女弟子,和她們換了衣服,逃了出來。路過北山的時候,被一個華山派的女弟子攔住,好像是叫什么剪風。不過,她最后還是把我們放了。”
斷樓默默地點點頭。這一段故事,與秋剪風和他講過的基本不差,只是剮臉這一段有所出入。秋剪風以為是凝煙做的,但斷樓知道,凝煙性子柔弱,萬萬下不了這等手。血鷹幫踏雪堂堂主燕常人稱赤鬼,好割人面,想必那兩個華山女弟子,便是慘死在他的手中。
“后來呢?”云華打破了沉默。
“后來,我給翎兒處理了一下傷口,總算把血止住了,可是不知道該去哪。但我想著,翎兒是大金公主,就就在一家農戶買了輛板車,推著翎兒一路向北走。”
凝煙搖搖頭,似乎要把腦中那血淋淋的臉甩掉,“我找了好幾家客店,可是他們都擔心翎兒死在里面,出多少錢也不肯讓我們住。我就只能找了一處墳場,那里有一間荒廢的小木屋,應該是之前守墓人住的地方,把翎兒安置在了那里。”
斷樓嘆口氣,低頭道:“凝煙姐,真是難為你了。”
凝煙搖搖頭:“后來,我身上的錢花光了,那些藥鋪沒有一個肯給我藥。可是翎兒失血太多,傷得又重,藥一天也斷不得。我在藥店門口跪了一晚上,他們也不開門。”
可蘭憤然道:“這些人,良心都讓狼給叼走了嗎?”
斷樓不禁緊緊地攥住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肉中。
凝煙反倒平靜了許多,接著道:“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雨,第二天早上,我勉強回到翎兒那里,實在撐不住了,也暈倒了。可是等我醒來的時候,就躺在了一張床上,旁邊還有侍女在照顧。”
可蘭奇道:“可是那醫館老板發了善心,把你們收留了?”
凝煙搖搖頭道:“我一開始也是這么以為的,可是那侍女告訴我,那個地方叫白鳳莊。她們早上開門的時候,發現我們兩個躺倒在門口,就把我倆救進來了。”
云華和斷樓都是驚訝,問道:“是誰把你們送過去的?”
凝煙道:“我也記不得了,但我昏迷的時候,模模糊糊睜開過幾次眼睛,是一位僧人救了我,好像是少林寺的惠岸師父。”
“惠岸師父?”斷樓想起來了,當年在酒樓上,被自己和翎兒請了一頓飯的那個閑不住大師,身邊有一個跟班和尚,沉默寡言,當時半天就說了一句話,是……
斷樓突然一個激靈,問道:“凝煙姐,你剛才說白鳳莊?難道你們見到我師父了?”
凝煙有些莫名其妙,搖搖頭如實道:“那個莊子看起來倒像是個學武練功的地方,可是里面全都是女子,莊主也是。不過她倒是也姓冷,或許是你師父的什么親戚也說不定。”
“女子?”斷樓有些奇怪,不過凝煙這番解釋,倒也算說得通。
云華擺擺手道:“別打岔。凝煙,你接著往下說。”
凝煙點點頭,接著道:“當時,我只是感了些風寒,休養幾天就好了。可是翎兒的傷拖得太久了,一個多月之后,才慢慢醒了過來。一醒來就問你在哪,我本來想隨便騙她幾句,可是翎兒那樣聰明,還是被她看出來了。”
斷樓低聲道:“所以,翎兒她……”
凝煙點點頭,嘆口氣道:“我和翎兒把這番故事跟冷莊主說了,她的反應有點奇怪,一開始想跟翎兒一起去華山,為你報仇。可是后來,聽我提到了惠岸師父的事情,就不知道怎么回事,給了翎兒一卷書,說是什么,瞬羽鳳的輕功,就自己走了。”
這番反應確實有些不平常,但斷樓此時也不欲深究,只是聽凝煙繼續說著。
“翎兒本來想帶兵攻打關西三派和血鷹幫,就先找到了粘罕元帥。可是粘罕元帥說,之前你和翎兒騙了他,帶走了他一大批軍糧,生氣不肯出兵。我當時還奇怪,你們什么時候帶走過他的軍糧,不是就放走了一批俘虜……”
云華一怔,連忙打斷凝煙道:“不說這個了,后來你們就到了大定府嗎?”
凝煙似懂非懂地看看云華,繼續道:“翎兒說不動粘罕元帥,一氣之下就帶著我回到了這里,本來是想找她大哥借兵的,結果,就碰上了云姑姑和可蘭姑姑。”
云華點點頭,接口道:“我倆本來還以為,你和翎兒一直在這大定府,就想著你們要是不能回去,那就我倆過來,好歹能一起過個年。唉,翎兒這孩子,是怕我們傷心難過,只告訴我們說你是有軍務,這些事情,她哪里提過一個字啊。還陪著我們一起過年,我居然什么都沒看出來!你說,她臉上那樣笑,心里得多么苦啊?”
說著說著,云華心頭一酸,忍不住也掉下了眼淚。凝煙垂首道:“這都怪我,要是我知道后來這些事情,就帶著翎兒回華山了,你們也不會分離這么久。”
凝煙這樣說,卻讓斷樓更加羞愧。她一個柔弱女子,能帶著完顏翎這一路走過來,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凝煙說得簡單,但誰知中間又有多少坎坷委屈?更何況,那場大戰之后,華山派為了防止金軍報復,四下將消息嚴密封鎖,就是離華山近在咫尺的長安令胡為道都不清楚,凝煙和完顏翎又怎么可能知道。
可蘭早已哭成了淚人,搖搖頭道:“不不不,這怎么能怪你呢?”看看斷樓,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下道:“說到底都是怪你這孩子,為什么一直待在華山不回來?不然,也沒有這番曲折了!”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們說,就待在華山練功,本來想著為翎兒報仇,可是……”
斷樓說得結結巴巴,卻固執地不愿意提起秋剪風。
云華看出斷樓的臉色有些不對,問道:“樓兒,那你后來是怎么知道的?翎兒又去哪里了?”
斷樓一愣,卻是低下了頭,沉默許久,緩緩道:“我是和四哥一起回來的,翎兒可能已經回了上京,我們也回去吧。”
聽起來好像是回答了云華的問題,但知子莫若母,云花還是察覺出斷樓隱瞞了些什么。
她了解自己的兒子,既然他現在不想說,那也不想逼問他,便道:“也好,在這大定府呆久了,還真是不太習慣。姐姐,我看不如我們今天收拾收拾,明天就回上京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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