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夫見到眼前的秋剪風,似乎是不認識了一般,沉默半晌,見那店小二確實傷得不輕,便招呼他進了屋子,取出藥箱給他擦藥。
那些逃走的食客跑出去幾條街,才算稍稍平復,回想起來剛才所見,都是心有余悸。
可偏偏越是害怕,越是好奇,于是幾個膽子壯的好事者,成群結隊地便又折返了回去。但剛走到門口,便是撲面而來一股血腥之氣,里面更是滿地的斷臂殘肢,如同一個屠宰場一般。便是再大的膽子,這門檻他們也不敢邁進一步了,便都圍在外面,七嘴八舌地議論。
“嚇死我了,你說那個美嬌娘,她是不是個女鬼啊?”
“瞎說什么呢,大白天的哪來的鬼?”
“就算不是鬼,我看也是個妖女,不然怎么就那么一晃,一下子人全都死啦!”
“不會吧,這的這么漂亮,怎么會是妖怪?”
“狐貍精啊!你沒看那店小二,都給她勾得去咬那個姚連啦?”
“哎呦,你這么一說還真是,我說這家小二平時都看人下菜碟,見了大主顧都恨不叫爺爺,今天怎么這么大膽,居然敢去咬一等一的姚少爺,還以為他是英雄救美呢!”
“什么英雄救美啊,那是讓狐媚給迷住啦!哎,你們說,那狐妖殺了這些人,是不是要吸他們的陽氣啊?”
“那可說不準,我跟你們說啊,我跑出來的晚,就看見她長出那么長的指甲,一下子就把那姚少爺的心給挖了出來,一口一口地吃呢!”
“啊,真的?”
“我騙你干嘛?我還聽說,這狐妖吃男人心,剝女人皮,然后啊……”
這幫人越說越玄乎,可也是越說越興奮,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便有幾句話鉆進了屋中秋剪風的耳朵里。她雖然不悅,可也懶得去跟這幫庸人動怒。
秋剪風料想這下也不敢有人再進來,便褪下身上的血衣,拿那盆清水仔細地洗去身上的血污,又從包袱里找了件干凈素衫替換上。盈盈在桌邊鏡前坐下,拿起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頭。
她是江湖中人,自幼學武,做蓮花峰首座弟子時也好,做青萍二女時也好,這都不是她第一次殺人,可這次,卻總有些不同。姚連也好,他的那幫打手也好,雖然可恨,但頂多算是地痞流氓,絕非大奸大惡,教訓一下,讓他們受點傷也就是了。可是,她就那樣不假思索地殺了他們,出手時沒有一絲猶豫,事后,心里竟然也是這樣的平靜。秋剪風盯著鏡子,試圖從那張臉上找到些什么,卻仿佛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秋剪風努力讓自己臉上有些表情,一轉眼看見床上攤開的羊皮卷,她初時沒注意,現在卻瞥見內層似乎有些什么東西,拉過來卷開,眼中一動,竟是斷樓寫給自己的一封信。
“秋姑娘啟,見字如面:相救恩澤,沒齒難忘,卑卑小子,愧負高義。墨玉雙劍乃華山之物,今日奉還,愿姑娘仗劍天涯,必有奇偉男子,可承姑娘深情,故人斷樓頓首恭禱。”
秋剪風一連讀了數遍,陰陰冷笑,將這羊皮卷揉成一團,用力抹去清玉劍刃上的血跡,隨手丟在了一邊,站起身來,便再也不看一眼了。
隔壁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接著便是秦大夫斥道:“年紀輕輕,這般怕疼?”秋剪風微皺眉頭,推門出去。那在門外嘰嘰喳喳議論的人,一見秋剪風出來,那掃視的目光帶著肅殺,嚇得一哄而散,再也不敢近前了。
秋剪風走到秦大夫房中,見他正在給那店小二上藥。那店小二身上盡是紅腫淤青,可一見秋剪風進來,卻慌忙拉上衣服,背過身去,不敢看她。
秋剪風淡淡說一句:“方才多謝了。”拿手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店小二便似觸電了一般一抖。秋剪風也不管他,徑直來到秦大夫面前,欠身問道:“秦大夫,您沒事吧?”
秦大夫突然站起身來,一揚手便要打下去。秋剪風閉上眼睛,卻是躲也不躲。秦大夫咬著牙,這一巴掌終究是打在了自己臉上,心痛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秋剪風并不回答,只是拉著秦大夫坐下,仿佛又變成了那個溫和的女子,柔聲道:“別說我了,說說您吧,您怎么到這里來了?”
秦大夫聞言,臉上頓顯頹然,嘆口氣,緩緩坐下。
秦大夫盡管脾氣古怪,但對秦松、秋剪風等被他收養的孩童,嘴上不說,心里實在是與親生父母無異的疼愛關懷。自從得知斷樓逃婚是因為認出了自己的送去的那枚玉簪之后,便一直心懷愧疚,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秋剪風。
因此,當年秋剪風獨自離開華山之時,恰逢秦大夫外出行醫,并不在山上。回來之后聞說了這一段故事,大發雷霆,直接跑到方羅生和孟若嫻面前,跳腳大罵。
孟若嫻敬秦大夫是先代云掌門請來的老人,平日里也就讓他三分,但秋剪風在華山一日,她就一日不得安寧,現在好不容易走了,怎可能再讓她回來?于是也不顧什么面子,索性絕食和方羅生相鬧,不但不許去找秋剪風,還要趕走秦大夫。
方羅生無奈,雖然有心維護,但又實在是心疼妻子。正好此時藥王峰傳來消息,說關中紅門因為群龍無首,內斗不止,一個偌大門派竟然就這樣鳥獸散了。藥王峰不想重蹈覆轍,可又實在推舉不出一個能夠服眾之人。孫濟善的遺孀無奈之下,只得來請華山派相助。
藥王峰現在雖是武學門派,創立時間也不過百年,可這最根本的醫藥之方,卻是源自當年藥王孫思邈,若是如此斷絕,實在是可惜。方羅生本就義不容辭,卻也借此機會,便先把秦松打發去了藥王峰,讓他輔助孫濟善年紀尚幼的稚子孫定方,整理藥王峰事務。
秦松是華山派首座大弟子,派內頗得人心,在外面也有些名聲,因此推舉他過去,別人自是沒有異議。秦松自己也沒有多心,安排好落雁峰事務之后,便走馬西行了。
秦松一走之后,方羅生便給秦大夫置辦了一大起田地房產,婉言請他退休養老。秦大夫也是個暴脾氣,方羅生給準備的盤纏半點沒收,一生氣自己直接就走了,做了個游方郎中,一邊行醫問診掙些碎錢糊口,一邊四處打問秋剪風的下落。
前幾日,秦大夫來到這個小鎮,因為醫術高明,收錢又少,很快引起了濟風堂姚家的注意。此處名叫白羊鎮,算起來離著嵩山也不過幾百里路,卻是名副其實的燈下黑。濟風堂姚連每年都給何路通為數不小的一筆孝敬,因此雖不能說毫無忌憚,但也做得一手哄抬藥價、欺行霸市的好事,可算是當地一惡。
百姓們想告狀,官不理。江湖中人忌憚何路通,也不敢來插手。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在意了,竟似慢慢習慣了這等被欺壓的日子。
濟風堂少堂主姚連驕橫慣了,自然容不下秦大夫這等人搶了自己的生意,便隨便找了個由頭,假意說腿壞了,讓秦大夫來此瞧病,想借此刁難一番,把他趕出去。不想竟是撞見秋剪風,色鬼變死鬼。
秋剪風一邊聽秦大夫的講述,一邊靜靜地看著他。兩年不見,秦大夫的臉上又添了幾分蒼老,本就清癯的兩頰顴骨高高凸起,不禁心中一陣酸楚。三年前那玉簪之事,她雖然不忍回憶,但也知本源于自己的僥幸、斷樓的無情,和秦大夫又有什么關系?
“秦大夫,”秋剪風心里驀然織出了一張巨大的黑色的網,語氣卻是更加一番小女兒的溫柔,“您放心,這以后啊,我絕不會再讓您漂泊無依了,我要孝敬您、伺候您,讓您過上安穩的好日子。不過,您要幫我一個忙。”
秦大夫半生滄桑,對這點經歷倒是不以為意。秋剪風能有這份孝心,他本該感到寬慰,可是聽得最后一句話,語氣陡轉,似乎隱晦了什么深深的怨憤,心下一沉。
他此番見秋剪風性情大變,已經隱隱猜到是和斷樓有關,只是不愿意觸到她的傷心事,便忍住不問,此時卻忍不住道:“你這孩子,又是要做什么?上次你叫我幫忙,就是讓我騙……騙那個人說,你是被楊再興刺傷的,實際上,那是你自己弄傷的自己,還下那么重的手!到頭來,不還是落得一場空嗎?”
秋剪風握住秦大夫的手,近乎懇求道:“秦大夫,您一直讓我叫您秦大夫,可您疼我,我一直都知道,在我心里,您也早已經是我的親爺爺。爺爺,剪風保證這是最后一次求您,您就答應我,好嗎?”
秦大夫看著秋剪風,無奈地嘆一口氣,緩緩地點點頭,轉而道:“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秋剪風站起身,神色堅定道:“我要回華山去!”
秦大夫微微一怔,道:“回華山,你可是要受委屈的呀。”
秋剪風冷笑著站起來,臉上的女兒柔情一掃而光,扭頭看見呆呆地坐在桌邊的店小二,朗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店小二一直偷偷瞥著秋剪風,不提防她突然和自己講話,受寵若驚,一下子蹦了起來,結結巴巴道:“我……我姓宋,叫……叫宋橛子。”
“這個名字不好,從此以后,你改名叫宋絕之。”秋剪風也不再看他,語氣中沒有半點商量的意思,“我要去華山,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