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閉上眼睛,長舒了一口氣,低聲問道:“四門守軍那邊可有什么發現嗎?”
“還沒有,不過想來他們也不會在這城中呆太久,應該就在這兩了。”
“一旦有什么發現,馬上給我盯緊了。那個叫梅尋的女副統領看似波瀾不驚,實際上心細如發,可不能讓她在城里”
“是。”秦熹答應,可又有所猶疑,“可是父親,您這柳沉滄,他會不會……”
秦檜擺擺手,望望緊閉的大門道:“此人心思智謀不在為父之下,行蹤目的更是難以捉摸。西夏、北遼、大理……他到底是哪一邊的人,我到現在還吃不準。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和我們相互利用,暫時不會對我們不利。來日方長,誰勝誰負,日后再見分曉了。”
柳沉滄悠悠然落在了屋頂上,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面前是悄然無聲的得月閣。
“吱呀”一聲,門開了,走出來一人,微微駝背,渾身都藏在漆黑的斗篷里。她警覺地看看四周,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一片黑云悄然飄落,葉斡站在了柳沉滄身后,行禮輕道:“師父。”柳沉滄略點點頭,問道:“看來,雨愁老婆子已經接到信了,可萬無一失么?”葉斡道:“師父放心,信是心兒讓堂內擬字高手照寫的。就是趙鈞羨本人,也絕對看不出任何不同之處。”
柳沉滄滿意道:“嗯,你和心兒辦事,我素來放心。”轉而看向那個穿黑斗篷的人,笑道:“尹笑仇,你們若是用機堂送信,我確實奈何不得。只可惜你這徒弟太過古板,讓我抓住了紕漏,一箭雙雕,可就怪不得我了。”
“什么人?”巡防營的官兵正在巡夜,見到有人夜間行走,呼喝一聲,連忙圍了上來,“朝廷有令,大金使團正式離京之前,全城宵禁,你是誰,鬼鬼祟祟地想做什么?”
柳沉滄伸手攔住了想要上前的葉斡,道:“放心,這點場面,雨愁老婆子能應付。”
雨愁婆婆拉下帽子,淡然道:“大驚怪地做什么?是我。”
“李老婆子?”為首的正是柴平。其實巡防宵禁這樣的事,原本不必他親力親為,可梅尋再三叮囑,只等熬夜出巡,此時心里正當窩火,吆喝道:“這大晚上的,你不和姑娘們在閣樓里寫曲子,跑出來做什么?難不成你這么大歲數了,還要去找男人嘛?”
巡防營中發出一陣哄笑,雨愁婆婆面有慍色,疾聲道:“好狗不擋路,給老婆子滾開!”
“嘿,你這臭老婆子,我——”柴平揚起馬鞭,正要抽下去,忽然又在半截僵住了。雨愁婆婆一只手從斗篷中伸出來,拿著一塊白色的鐵牌。
“這……這是……”柴平話有些不利索。雨愁婆婆道:“看清楚了,還不快讓開!”柴平一個激靈,筆直地坐在馬鞍上,卻嗷嗚叫喚了一聲——他屁股上的傷還沒好,原本是半趴在馬背上的,這乍一坐直,感覺屁股要漏掉了,可卻顧不得去揉,忙不迭道:“你們一個個的都聾了?沒聽見雨愁婆婆的話嗎?還不快讓開!”
見巡防營乖乖讓路,葉斡有些疑惑,問道:“師父,她拿的是什么東西?”
柳沉滄輕輕一笑,看著雨愁婆婆揚長而去的背影道:“銀虎白鳳令牌,柴平身為巡防營統領,三教九流見得多了,就算他是朝廷的人,也得給這塊牌子幾分面子。”
葉斡卻是大吃一驚道:“師父您什么?銀虎白鳳令牌?難道這個雨愁婆婆,和冷畫山有什么關系不成?”
“要不然,像得月閣這樣一個賣藝不賣身的地方,一無官府罩護,二無雄厚財力。若不是有這塊牌子護身,哪里保得住里面姑娘的清白?”
“可是,徒兒怎么……從沒聽您起過呢?”
柳沉滄瞥了葉斡一眼,道:“一個歌舞坊而已,有什么好提的。”
師徒二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柳沉滄道:“對了,何路通最近的日子想來不太好過,送信讓燕常回來,給嵩山找點麻煩。再讓周若谷和沙吞風提前南下,把路給開好了,不要半途生出什么變故來。”
葉斡點點頭,慢慢融入夜色之鄭柳沉滄反倒伸個懶腰,緩緩躺下,看著半空中的那輪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也癡癡了起來。
人望明月,明月也望著人。只不過相比柳沉滄,明月可能更好奇另外一處的人兒。在紀家的屋頂上,完顏翎乖巧地倚在斷樓懷中,四只手緊緊相扣。禁夜的臨安城格外寧靜,只有偶爾吹過的一陣晚風,梳起完顏翎的長發。
完顏翎忽然噗嗤一笑,斷樓道:“你笑什么?”完顏翎道:“我笑我們兩個,就這樣子傻傻地坐著,你也不話,我也不話,到底是在做什么?”
被這樣一,斷樓也覺得自己傻透了,有些不好意思道:“的也是。這些所謂的江南才子佳人,總什么花前月下花前月下,那花前不知道是怎樣,但這月下,卻當真是無聊透了。”完顏翎道:“你也別人家,就算是花前月下,哪有像你這樣干坐著的?”
斷樓略想想道:“瞧我這腦子,又犯蠢了,我這就去找紀老先生,討一壺好酒來。”
著,斷樓便想要站起身來,完顏翎卻搖搖頭,將斷樓的兩臂更緊緊地環在自己身上,道:“不,就這樣很好。”聲音忽而變成了輕輕的呢喃:“就這樣,做些傻事,也挺好的……”
他們話聲音不大,但是屋檐下正眼巴巴望著的一群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羊裘輕輕一拍大腿道:“你這兩口,談情就談情吧,非要上什么屋頂上去。這來來往往的巡防營,萬一給發現了可怎么辦?”趙鈞羨也道:“就是,你上去就上去,還不干正事,還凈這些沒用的。”尹柳瞪了趙鈞羨一眼道:“什么呢,什么是有用的?”
見尹柳俏臉羞紅,趙鈞羨這才后知后覺,連忙解釋道:“啊,柳妹,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他們應該商量下明怎么出城,不是那個……”尹柳輕呸一聲,扭過臉去。
尹節有些煩躁,一伸胳膊擋在他們二人中間道:“哎呀行了,上面那倆已經夠讓人頭大的了,你們兩個消停點行不行?再這樣胡鬧,我就把你關在黑屋里,讓師父都找不到你。”
尹柳知道自己這個師姐外柔內剛,雖然不至于真的把自己關起來,可也不是好惹的。立時泄了氣,一噘嘴道:“師姐!你就會欺負我。”凝煙走上前,溫言寬慰道:“好了尹姑娘,師姐也是為了你好,她這兩也忙里忙外,別耍孩子脾氣了。”
轉而又對趙鈞羨道:“少掌門刀子嘴豆腐心,斷樓和翎兒現在還不知道,少兩句吧。”
羊裘道:“不管怎么樣,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旁若無人,我去把他們拉下來。”
“羊幫主。”在一邊默默聽著的紀榭軒搖搖頭,“你還是讓他們在上面呆著吧。這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這能夠平淡相守,便比什么都難得。恩公現在行將不久于人世,論到這份心思,只怕還不如我這黃土埋脖子的老頭子。”他著著,便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兒,所托非人,竟連這掰著指頭的安寧日子都沒有,悲從中來。
羊裘打了大半輩子光棍,從來就沒沒嘗過愛情滋味,對這般酸話頗嗤之以鼻。但出于對紀家夫婦的敬重,不好反駁,便撇撇胡子,以示并不以為然。至于其他的人,忘苦大師早已看破紅塵,凝煙婚后生活甜蜜,趙鈞羨和尹柳則是懵懵懂懂,不解其中深意。
只有尹節,卻是一怔。她其實已經嫁人,丈夫雖是藉藉無名的平凡農戶,卻是夫妻情深意篤。只是她整日忙于莊中事務,一個月也難得回家一趟,深知這平淡相守的可貴。此時聽見紀老先生這句話,卻勾起了她的思緒,不禁悵然若失。
“砰砰”,院子的門被重重地敲了幾下,卻吱呀一聲打開了,原來這門居然沒有上鎖。斷樓在屋頂,看見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走了進來,厲聲喝道:“什么人!”刷得直躍而下。五指快如閃電,已經搭住了那饒肩上穴道,一把將她的帽子扯了下來。
完顏翎也從屋頂上跳下,看清這張臉,驚訝道:“您是李媽媽?怎么到這里來了?”
“斷樓,誤會誤會,是我請雨愁姨母來的,千萬不要動粗。”趙鈞羨正想著自己奇異的心事,又是后知后覺,見斷樓拿住了雨愁婆婆,急忙趕了出來。
“姨母?”斷樓微訝,松開了手。趙鈞羨伸手解開雨愁婆婆的穴道,恭恭敬敬地下拜磕頭道:“甥男趙鈞羨,向雨愁姨母問安。”
見趙鈞羨下拜,斷樓也微微欠身道:“在下魯莽,請婆婆恕罪。”
雨愁婆婆倒似并不介意,反而問向趙鈞羨道:“鈞羨,你實話告訴我,這回到底是你找我幫忙,還是趙懷遠找我幫忙?”語氣十分嚴厲,似乎積壓了許多不滿。趙鈞羨連忙站起身來,解釋道:“鈞羨萬萬不敢欺騙姨母,這兩位是我和柳妹的朋友,父親和他們并無深交。”
雨愁婆婆看著趙鈞羨,臉色轉為溫和:“好,是你找我就好。如果是趙懷遠那個老家伙找我,我扭頭就走,就連你也再別想見我。”
“凝煙給雨愁婆婆問安,多年不見,婆婆身體可還好嗎?”雨愁婆婆一抬頭,見是凝煙走了過來,立時滿面笑容,拉著她的手道:“我好,一切都好。早先聽你嫁人了,這都有喜了,怎么樣,嫁得好嗎?”凝煙點頭道:“勞婆婆掛念,凝煙也都好。”
斷樓奇道:“四嫂,怎么你也認識李媽媽?”凝煙道:“我如何不認識,你沒聽趙少掌門叫雨愁婆婆姨母嗎?他母親……”
“哎對了,雨愁姨母,我托您問的事情,有什么結果了嗎?”趙鈞羨打斷了凝煙,似乎不愿意提這件事情。雨愁婆婆道:“那是自然,否則我來做什么?雖然中途要周轉一下,但這銀翎飛鴿傳書甚快,一來回足也夠了。”
“那……”
“尹莊主回信,洪景確實還活著,你們可以去找他。”
“真的?”尹柳突然大叫了一聲,嚇了眾人一跳。雨愁婆婆笑著點點頭,尹柳一下子蹦了起來,撲身抱在斷樓身上,叫道:“太好了斷樓哥哥,你不用死了,你不用死了!”又忽然臉上一紅,急忙縮開手,低著頭站在一邊。
斷樓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完顏翎卻如同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一點光亮一般。其實這兩,她托紀老先生請了許多郎中大夫,卻都要么不知道,要么直言無藥可治。原本已經不抱什么希望,聽尹柳這樣一,忙道:“尹姑娘,你什么,你清楚一點啊?”
尹柳不敢抬頭,趙鈞羨道:“還是我來吧,不知二位可聽過嶺南有一位名醫,人稱煙瘴枯叟的洪景?”
“洪景?”完顏翎想了一想,一拍手道,“我想起來了,斷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黃蕩你幫我吸出毒血后,一直昏迷不醒,就是一個老郎中,用的這個洪景的偏方救了你。”
斷樓若有所思道:“我記得尹莊主好像過,尹夫人年輕時便是在嶺南學醫,跟的師父便是這位洪景?”趙鈞羨點頭稱是,道:“不錯,那晚上你中毒之后。柳妹她……有些傷心難過,忽然想起自己這位從沒見過面的外師祖。便讓我寫了一封信,封在機堂青蠟丸鄭先送回嵩山我爹那里,再轉交尹莊主,詢問這位神醫的下落,果然還活著。”
“也就是,斷樓他有救了?”完顏翎喜極而泣,“可你們為什么不早?”
尹節在一旁道:“我本來是想告訴你們的,可是師妹,如果洪前輩的生死還未確實,告訴你們之后再破滅,還不如一開始就不知道,無牽無掛地過完最后這些日子。”
斷樓看著尹柳,微笑道:“尹姑娘,謝謝你。”尹柳卻躲到了趙鈞羨的身后。
見旁邊的忘苦一言不發,完顏翎道:“閑不住大師,這位洪景真的能解半緣丹的毒嗎?”
忘苦微一沉吟,道:“這位煙瘴枯叟洪景,確實是當世神醫,當年先師鐵冠道人也曾與他交好,現如今應當已是百歲之壽。若讓他來解毒,應當……”
完顏翎瞧著忘苦,只盼他出“有救”兩個字來,自己才真正放心。斷樓的眼光卻始終望著完顏翎,他生死看淡,若真能得神醫妙手活下去自然是好,若是不能,倒也不足掛懷。見完顏翎臉色沉重,只為自己擔憂,伸手撫著她的頭發,緩緩道:“翎兒,生死有命,豈能強求?現如今你我連心,你不要太過憂傷了。”
完顏翎卻甩開斷樓的手,倔強地搖搖頭:“我偏要強求,就是閻王要帶你走,我也要強留下你!”她這兩為了不讓斷樓心痛,總是故作歡喜,此時卻不由得眼眶濕潤了。
忘苦續道:“翎兒你不必如此,洪景乃世外高人,當年曾以一人之力消除儋州瘟疫,妙手回春自不可言。況且嶺南乃百花盛開之地,又和竺毗鄰,或許正有曼陀羅的解藥,也未可知。”
完顏翎喜道:“真的?”淚水還在眼眶中打轉。
“出家人不打誑語。”忘苦溫然一笑,轉而對尹柳道:“不過茫茫人海,尋人不易。嶺南是歸海派的治下,可以幫忙尋找。可是,慕容海脾氣古怪,要想請他們出手相助的話,還要尹姑娘同去才好。看在令堂的情面上,我想他不會袖手旁觀的。”
尹柳點點頭道:“這是當然,我在信里已經跟爹了。雨愁姨母,我爹他同意了嗎?”雨愁婆婆點點頭道:“同意是同意了,不過你們到底有沒有想好,現在風聲這么緊,到底要怎么出這城去?”尹節道:“硬闖出去倒也不是不行,但難免引起騷動。最好的法子,還是要喬裝打扮一下,能夠混出去才最好。”
眾人紛紛贊成,不約而同地都看向了羊裘,羊裘一愣,卻連連搖頭道:“你們看我也沒用。若是在平時,讓幾位委屈一下,裝扮成叫花子樣子出城,自然是不難。可是現在巡防營都讓那個梅副統領支著轉,她知道丐幫參與其中,把臨安四門都防得死死的,一個叫花子都不讓出城。你這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往常的時候巡防營見到叫花子,恨不能追著屁股給攆出城去,現在想走卻都不讓走了,這叫什么事……”
“好啦好啦,老叫花子這么啰嗦!”雨愁婆婆皺皺眉,思索了一下,“這樣吧,正好明城外有一戶人家要做壽,請得月閣去伴席奏樂。你們就裝作歌女樂手,一起出去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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