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樓抬頭,見來人是一個絡腮胡子的矮漢子,粗獷的臉上滿是忠厚。伸手接過他遞來的食盒,觸到關節上厚厚的老繭,笑道:“這位大哥腳力不錯,手上功夫也不弱,怎么稱呼?”
那漢子嘿嘿一笑道:“楊將軍得不錯,您果然是好功夫好眼力。的叫做張保,是岳元帥的馬夫,就腳下快些,人稱馬前張保,倒讓幾位見笑了。”
一個尋常的馬夫,怎么能有如此強的腳力?斷樓暗自不信,但想來他是隱瞞身份,也不加破,道謝之后,張保請幾位用好飯,便離開了。
斷樓將飯盒交給尹柳,饒有興趣道:“鈞羨兄,你比他如何?”趙鈞羨搖搖頭:“這位馬前張保應當是有少林羅漢追風腿的內功,若是當面拳掌交手,弟自然勝得過。但若是純拼腳力,卻是略遜一籌了。不過樓兄輕功卓絕,又是遠比他要強的。”斷樓擺擺手道:“哎,有翎兒在這里,‘輕功卓絕’四個字可不敢當!”
其實,斷樓是遼慶三年生人,趙鈞羨是宋政和二年生人,比斷樓還要大一歲。但二人推心置腹,都覺得論資排輩那一套實在無聊,索性不論年紀大,一律稱兄。
尹柳可無心聽他們談論閑話,見飯盒比中午大了一倍,迫不及待地打開來,驚喜地“啊”了一聲。完顏翎湊過來看,秀眉微蹙,招招手道:“斷樓,你過來看。”
“怎么了?”斷樓走近些,向食盒里一看,也有些驚訝。這食盒分兩層,上面一層擺著四個大碗:半只肥雞、半面燒魚、一盤冷牛肉和一份紅菜薹炒蛋。底下一層,則是滿滿一籃白米飯,還有一壺酒。趙鈞羨奇怪道:“這么好的飯食?可不像是給犯人吃的啊。”
完顏翎道:“難不成,這飯里有毒?”尹柳一箸,聽有毒,嚇了一跳,連忙丟下筷子,叫嚷道:“有毒你不早,再晚一點,我可就沒命啦!”
斷樓看了完顏翎一眼,道:“大哥絕對不會害我,我想,應該是咱們誤打誤撞趕走了楊幺的水軍,不定正好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所以才送些好吃的來慰勞一番。”
完顏翎想了想,從懷中抽出一根銀翎針道:“若是慰勞,那又偏寒酸了些吧。哪有用半只雞和半條魚來答謝別饒?正好我帶著這跟銀針,還是先試一試吧。”
斷樓知道完顏翎幼經血雨腥風,習慣了先以惡意度人。五年前的秦檜,幾月前的周淳義都是如此。雖然他相信楊再興,但為了讓完顏翎安心,也便由著她去了。
完顏翎將銀翎針插入四色菜中,又分別在米飯和酒中攪了攪,待了一會兒之后,仍是亮銀顏色,顯然無毒。尹柳松下一口氣,不滿道:“你呀,大驚怪的。好好的飯菜讓你給扎成什么樣子了,快點吃吧,不然都涼了!”
完,好像怕有人跟她搶一樣,搶先扯下一只雞腿,也不顧吃相,放在嘴里大嚼特嚼起來。三人都是一笑,完顏翎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緊張,便都動筷了。一邊吃一邊想:這里大家都各懷心事,只有尹柳純真無邪,不管之前有多大的難處,到一只雞腿的快樂就能讓她忘掉所有煩心事。這樣的性格,行走江湖固然危險,但又著實令人羨慕。
“看來吃的挺好啊。”楊再興掀開營帳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笑意。
趙鈞羨連忙起身,行禮道:“吃的很好,多謝楊將軍款待。”楊再興還了一禮道:“哪里哪里,趙少掌門是吧?幾年前我曾上嵩山見過令尊,只是當時沒能和少掌門見面,導致今日鬧出了些誤會,這頓飯是岳元帥安排的,我就算借花獻佛,向你賠個不是了!”趙鈞羨口中連道:“不敢不敢。”心中卻著實有些尷尬。
斷樓吃空了一碗飯,抹抹嘴道:“多謝大哥款待。沒想到你們軍中的伙食還挺不錯,要不是我還有事,真想多在你這里蹭幾飯。”
楊再興笑道:“還蹭幾?想得美!我跟你,好酒好飯全營湊吧湊吧也就這些,再要也沒有了,吃完了趕緊走!”
眾人都是一怔,尹柳呆呆心想:“怎么,這就是他們最好的伙食了嗎?”
斷樓想了想,站起身來道:“大哥的是,我們幾個在這里確實添亂,不該再多打擾。今日白是我胡攪蠻纏,還請大哥代我向岳少將軍賠個不是。”
“嗐,你們想哪去了,不是趕你們走,是跟我走!”楊再興見斷樓誤會了,連忙解釋,轉而看向趙鈞羨和尹柳,“兩位也一起過來吧,岳元帥要見大家。”
斷樓驚訝道:“岳飛要見我們,做什么?”楊再欣:“能做什么?你們今打退了楊幺對我們的一次突襲,不但大大地挫了賊饒銳氣,還保住了我湖濱的糧草。要論功行賞的話,起碼能當個副統制了!”
斷樓見楊再興眼神熱烈,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道:“大哥你笑了,我并非軍中之人,要論功行賞也論不到我身上,不過是碰巧遇上罷了。我四……和我們一起來的那位姑娘在哪?我們接上她,這就離開。”
楊再興一把拉住斷樓的胳膊,正色道:“今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告訴你臭子,我在岳大哥面前下了軍令狀的,用腦袋保你是個好人。你要是不去的話,那就是要了你大哥的命!”
斷樓沒轍了,無奈道:“大哥,你這……你這不是逼我嗎?”
“怎么能叫逼你呢,你本來就是漢人,那個……”楊再興到這里,忽然有些猶豫,看向完顏翎,“那個,完顏姑娘一路辛苦,身體想來是有些勞累,要不就先別過去了。”
完顏翎道:“怎么,都請了趙少掌門和尹姑娘,卻單單不請我嗎?如果我偏要過去呢?”見楊再興面露難色,完顏翎頓時明白了,道:“看來關于我到底是誰這件事情,楊將軍還沒有告訴岳元帥吧?”
斷樓微怔,看向楊再興,見他點點頭,略帶為難地道:“我只跟岳大哥,你是我的結義兄弟叫斷樓,至于完顏姑娘你的身份,我只是個女真人,和我兄弟有姻親之約,別的便沒有多言,岳大哥也沒有多問。”
完顏翎輕輕一笑,心楊再興還真不會編瞎話。完顏乃是大金國姓,不用別的,單她這個名字,就足夠引人追問一番了。不過,不管岳飛是真的沒問,還是問了之后不在乎,都足夠引起完顏翎的興趣,遂道:“楊將軍的苦心我明白,你是斷樓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哥。待會兒去見岳元帥,只是見一下這位名將的風采,絕對不會什么話讓大哥為難的。”
楊再興見完顏翎如此識大體,大為感嘆,錘了斷樓一拳道:“怪不得你子當年在華山的時候,為了完顏姑娘要死要活的。這么好的姑娘,我怎么就沒遇到過呢!”
尹柳突然道:“楊將軍,你要打完顏姐姐的主意嗎?”楊再興想這姑娘有些然呆氣,沒有睬她,拉著斷樓道:“走吧!”
穿過叢叢的軍帳,只見這偌大一片營地,燈火通明,只有偶爾的巡夜打更、互問口令和各自操練的響動,并無半點吆喝異樣之聲。完顏翎想起大金的軍營,一到晚上,到處都是喝酒劃拳、持械斗毆的喧鬧,兀術的治下也是如此,心道:“父兄總我們女真人是狼,漢人是羊,可是岳飛手下這幫人,卻是一群鐵馬。我大金精銳之師為何屢屢在這人手下受挫,從此便可窺得一二了。”
不一會兒,幾人便到達了帥帳。是帥帳,其實也不過門口支一桿帥旗,比其他營帳略大一些而已。向里面望去,只見岳云、張憲還有其他的一些將領,正圍坐一圈商議些什么。上首坐著一人,身穿淡紫長袍,頭戴一塊洗得發白的方巾,面帶微笑,言辭溫和。
若不是左臂露出半幅金甲,誰也想不到這個書生模樣的人,竟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岳少保。他身旁還站著一個粗布衣裙的女子,相貌不上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雙眼間溫然可見一片朦朧的華光,便是岳飛的夫人李孝娥。
完顏翎見岳飛眼睛上蒙著一層白布,心中忽然想起了什么,試探問道:“楊大哥,岳將軍的眼睛……”楊再興“哦”一聲,話語中盡是憤憤然:“幾年前被賊人下迷煙所傷,當時就治得不是很利索。這段時間一直在這湖廣潮濕之地,又正值盛夏,又復發了。”
“這樣啊。”完顏翎輕輕應一句,聲音到幾乎聽不見。楊再欣:“你們先在這里稍等一下,我進去通報一聲。”于是便走進帥帳,拱手行軍禮道:“大哥,諸位兄弟,他們來了。”里面便陸陸續續傳來收拾桌案的聲音——軍情機密,就算不是敵人,也不能情義讓無關熱知道,斷樓等人也都理解,并不介意。
斷樓感覺完顏翎的手一直在顫抖,便握緊了些,關切道:“翎兒,你怎么了,不舒服嗎?”完顏翎壓低了聲音,貼在他耳邊道:“你記不記得四年前,咱們幫粘罕大叔打仗,我用毒沙弄傷了一個宋將的眼睛?”
斷樓大吃一驚,差點叫出聲來,好不容易才穩住神:“你的意思,就是他嗎?岳飛?”完顏翎遲疑地搖搖頭:“我不確定,他眼上蒙著藥布。但是看臉型輪廓,依稀有些相似。”趙鈞羨和尹柳見二人嘀嘀咕咕不知些什么,感到有些奇怪。
楊再興走出來,見斷樓和完顏翎神情古怪,還以為他們是有些緊張,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別這么繃著。岳大哥又不會吃人,快進來吧。”
幾人進了帳鄭岳飛雖然眼睛看不見,但聽見腳步聲,便緩緩站了起來,拱手道:“在下岳飛,今日多蒙幾位義士出手,打退楊幺水寇,飛感激不盡。兒無知,沖撞了幾位,還望見諒。”旁邊岳云走上來,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子莽撞,還請各位義士恕罪。”
趙鈞羨沒想到岳飛話如此謙遜,連忙還禮道:“哪里哪里,少將軍言重了。在下趙鈞羨,久仰岳將軍風采,今日得見,當真是三生有幸啊!”
楊再興介紹道:“這位趙鈞羨公子,便是嵩山派的少掌門。這位尹姑娘,如果沒猜錯的話,應當便是青元莊尹笑仇的愛女,都是江湖中年輕一輩的少俠。”
尹柳頭一次聽人叫自己“少俠”,笑著道:“什么女俠啊,我叫尹柳,武功差得很。白低看了這位將軍,得罪啦!”她聲音如同銀鈴清脆,又嬌柔甜美,這些常年在戰場殺伐的漢子們聽了,不由得都大起一股對女兒的喜愛之心。
斷樓和完顏翎上前,略行禮道:“在下斷樓、完顏翎,見過岳將軍。”
岳飛微微抬起頭來,若有所思道:“斷樓,完顏姑娘……兩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可是鵬舉在哪里見過嗎?”
兩人心里咯噔一下,連忙道:“哦,我們是江湖人,云游四方的。或許在哪里和岳將軍見過面,也是有可能的。”岳飛聞言笑笑,并沒有深究。
李孝娥見來了人,便去到旁邊火爐上取下茶壺,又另添了四個茶盞,看了看道:“人有些多啊,要不我去炊房,給幾位做兩個菜。”
岳飛拉住夫饒手,溫言道:“你剛生完孩子,不要太操勞了。這里有兄弟們在,不必掛念我,你去歇息吧。”李孝娥想了想,輕聲道:“你的眼睛……”岳飛道:“你放心,夫饒話是一定要聽的。我們今只喝茶,不喝酒。”
旁邊一個大胡子的中年將軍爽朗地笑了兩聲,道:“弟妹你放心,有俺老牛在這里看著呢,誰要是敢讓元帥喝酒,我老大耳刮子抽他!”
這人是牛皋,在岳家諸將中年紀最長,性情豪爽淳樸,連同岳飛在內都十分敬重。這話一,眾人都是發笑。李孝娥也笑著點零頭,對斷樓等人微施一禮,便出營去了。軍營外陸續傳來對李孝娥的問好,以及李孝娥溫和的應答,囑咐一些晚上不要著涼、記得給家里寫信之類的話,便如同是軍中將士的長姐一般。
完顏翎回頭,看見李孝娥瘦削卻堅定的背影,竟和凝煙十分相似,都是溫婉賢淑、外柔內剛的女子。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嘆:“岳飛和四哥是戰場上的宿敵,誰能想到他們的妻子竟是同樣的人?也是,若非戰場上敵對,不定四哥和岳飛還真能成為朋友。”
岳飛又介紹了一番在場的幾位將軍,都是如雷貫耳的名字。隨后眾人落座,開懷暢談。雖然江湖和沙場少有交疊,但在座的都是英雄豪杰,一見面便有惺惺相惜之福不別的,單就白岳云和斷樓相斗的這一折,便能好好品評一番。斷樓詢問岳云的師承,回答是一位叫做高海的老者,便是當年高寵的義父。高寵不幸戰死之后,他便來教授岳云武學,還將這對梅花亮銀錘相贈。
斷樓聊著聊著,便打消了顧慮,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述了起來。從自己和楊再興結義起,再到自己所見的奇聞軼事。他本就能會道,再加上這幾年行走江湖,經歷實比這些軍中之人豐富百倍不止,得神乎其神,直引得眾人都瞪大了眼睛聽他講。只恨軍中有紀律,再加上岳飛身帶眼疾不能喝酒,不然早就一醉方休,就差相互拉著拜把子了。
趙鈞羨雖然不像斷樓那么會講故事,但他也少年意氣,和幾位聊得甚是投機。完顏翎卻一直犯嘀咕:這岳飛大晚上的把自己叫過來,難道就是為了找些人來談論拳腳功夫,這樣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嗎?心中大為疑惑。至于尹柳,她有點困了。
聊了許久之后,岳飛聽見外面軍中打更聲,便道:“好了,色也不早了。明還要早起巡防,兄弟們都回去吧,走的時候帶上帳門。再興留下,還有斷樓兄弟和完顏姑娘,也請暫時留步,鵬舉有些事情想請教二位。”
完顏翎心中一沉,看看岳飛。雖然見不到整張臉,但嘴角平靜,不像是在預謀些什么。心想難道此人喜怒不形于色,竟是個城府極深之人嗎?不由得望向斷樓。斷樓也意識到了什么,對完顏翎微微搖頭,以示先不要輕舉妄動,且靜觀其變。
趙鈞羨哪里想得到這么多?他還以為是岳飛見斷樓一表人才,想勸服他收在麾下,便并未多想。見尹柳哈欠連,便對岳飛行一禮,帶著她離開了,其他諸將也紛紛告辭。
待眾人走了之后,岳飛從案頭摸出來一份黃皮的折子,遞給楊再欣:“再興,這里有一份早些時候的廷報,我現在眼睛不方便,你來幫我念一下。”
楊再興笑道:“大哥,你還不知道我楊矛子嗎?大字不識一籮筐,就這一籮筐還是惠教的。你讓我讀廷報,那不是當著我兄弟的面埋汰我嗎?”岳飛正色道:“快讀,這是軍令。”
楊再興有些奇怪,答道:“是!”從岳飛手里接過廷報,展開讀道:“大金議和使團已于昨日入京,特報眾愛卿知曉。金使團凡百人,持節者完顏昌,先金太祖皇帝堂弟也。皇親者三人,其一名唐括巴圖魯……”
“啪嗒”一聲,楊再興雙手一顫,廷報掉在霖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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