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眾軍各懷心事,各自整頓的時候,梅尋失魂落魄地離開了軍營。等到岳飛訓完話,想起她來,已經是找不到了。
可是,梅尋也沒有前去追斷樓,而是漫無目的地狂奔著。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任憑兩條腿就這樣瘋狂地跑著,跑著,好像怕有什么東西追上她一樣……
“不就是一雙眼睛嗎,我替翎兒還給你們就是。”斷樓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梅尋悚然駐足,驚恐地望著四周,只見眼前洞庭湖水茫茫,背后是沉沉的遠山,并沒有一個人影。
“你胡說,你只是在演戲,你的眼睛,一定沒事的!”梅尋聲音沙啞著,對著湖面大喊起來。然而水汽并沒有送來回聲,而是在風中不斷地變化,梅尋有看見了斷樓那雙流著血的眼睛,還有那淡淡的微笑:“眼睛還了,你們……不要再為難翎兒了。”
“住口,住口!”梅尋歇斯底里地大叫著,雙手緊緊地捂著耳朵,可斷樓的聲音透過她的手掌,清晰不斷地送過來:“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翎兒,讓我再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
嘩的一聲,梅尋在迷亂中腳下一沉,踩進了洞庭湖中,一大口咸熱的湖水灌進了她的口中。幾下劇烈的咳嗆之后,梅尋稍微清醒了一些,向四周看看,奮力拉過旁邊一只漂浮的小舟,掙扎著翻上船去。
梅尋內功深厚,此時卻好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軟綿綿地躺了下來。船艙里零零散散地一些金銀珠寶,還有幾具穿著水蛇幫衣服的尸體,她也懶得清理,就這樣閉著眼睛,躺在船上,隨便洞庭湖的洪波把自己帶到哪里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嗆了幾口水的緣故,斷樓的聲音慢慢消失了,完顏翎的話卻在耳邊漸漸清晰了起來:“梅副統領,現在我告訴你,我們是真的大金來使,你那個禁軍大統領周淳義,才是血鷹幫的爪牙。”
“周大哥是血鷹幫人……嗎?”梅尋喃喃地自言自語,她的腦中嘩嘩如同走馬燈一般,許多塵封已久的往事都浮現了出來。
六年前,她孤身一人來到臨安,身無分文,因為失手殺了一個惡霸,被官府關押。周淳義恰好路過,不但為她辨明冤屈,還保舉她成了禁軍的一員。在禁軍里,半生孤苦的梅尋終于找到了家的感覺。周淳義多次向她求親,她雖然拒絕,可在心里,卻一直把周淳義當做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也是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
梅尋之所以追擊斷樓等人,為的無非是周淳義那句“圣上對禁軍有所猜疑”而不平,一定要抓住他們,為周淳義洗清冤屈。可現在,她猶豫了,斷樓的一劍不但刺傷了自己的眼睛,更刺中了她的心。她好像漸漸明白了,忘苦為什么要引自己過來,又為什么不讓自己告訴周淳義,以及自己當時……為什么就這樣答應了他。
“難道,我從一開始就有些懷疑周大哥嗎?”梅尋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周淳義用撕風鷹爪功和斷樓相斗的情景浮現在了眼前。她劇烈地搖搖頭:“不會的,他們不會的,周大哥更不會的,可是……”
梅尋自己也不清楚了,她千里迢迢出來,到底是為了向朝廷證明周淳義的清白,還是為了向自己證明自己的信任。
“姑娘,你這是在做什么?”
前面一個溫和的聲音疑惑地問道,把梅尋拉回了現實。她睜開眼睛,只見一個頭戴方巾的中年人,正關切地看著自己。梅尋騰地坐起身,茫然地看著漸漸被吞下山頭的夕陽。
原來,她不知在這洞庭湖上漂了多久,居然順著波流到了岸邊,天色已經漸進黃昏了。那中年人松了口氣,拍拍胸口道:“我看見這一船的都是死人,怎么還有一個在說話的。姑娘你也真是膽子大,就在死人堆里睡著了,還說什么夢話?”
梅尋古怪地打量著這個中年漢子。她是見慣了江湖廝殺之人,旁邊擺著幾個死尸也沒什么,可眼前這人,看起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市井俗人,居然敢湊近死人船,那才叫真的膽子不小。不過,見他面色溫和,方才也未對自己有所不軌,想來也并非惡人。
梅尋道:“多謝大哥,敢問這附近可有什么旅店,能讓人歇歇腳的嗎?”這中年人道:“姑娘這個就問對人了,在下名叫江振子,家里正是開旅店的,就在這洞庭湖邊不遠處。姑娘若是不嫌棄,就請到小店歇息吧。”
在這兵匪橫行的洞庭湖開旅店,難怪不怕死人。梅尋點點頭道:“好,大哥這算是幫我的大忙。我可能會在貴店多住些日子,銀錢還是管夠的,請大哥放心。”
見梅尋指著船上那一箱金銀珠寶,江振子反而后退了幾步:“姑娘說笑了,這一箱東西夠買下我整個家業,若不說清楚來路,在下可不敢亂收。”
梅尋本以為他是個開黑店的,沒想到還要在意錢的來路,不禁啞然一笑道:“大哥你誤會了,我家是湖南大戶,為了躲避兵禍才舉家北遷的。沒想到在這湖上遇見了水匪,他們打了我一下,就以為我死了,后來因為分贓不均,又自己斗毆致死,我才到了這里。這一箱金銀是我家賣房賣地得來的,不是黑錢。”
這一套話隨口而來,卻是自圓其說,滴水不漏,連梅尋自己都驚訝。上一次這樣為了找一個住的地方而編故事,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江振子聽了,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如此,姑娘也是個可憐人,那就隨我來吧。”他帶著梅尋上了岸,沿途走了一兩里路之后,便到了一處旅店,門口掛著一張長幡,寫著“江振子安寓過往”,店面不大,但干凈整潔,里面的食客也不少,看起來三教九流,無一不有。
江振子一邊招呼店中的諸位食客,一邊對梅尋道:“姑娘在湖上漂了這許多時候,想必是餓了,我給您開好上房,做好飯就給您端上去。”
梅尋看著樓上那扇門,下意識地問:“房間里還有別人嗎?”
江振子連忙噓聲,松開手指笑道:“姑娘可不能開這種玩笑,小店還要做生意呢。”他以為梅尋是在問這店里有沒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故而這樣回答。
梅尋望著那扇門,總感覺斷樓或者完顏翎馬上就會從里面走出來,退后兩步搖頭道:“算了,店家你先去收拾房間。飯還是就在這里吃吧,人多,熱鬧些。”
江振子自然是無所謂:“好嘞,那您想吃點什么,我吩咐廚房給您做。”
“十斤白酒。”江振子一愣,問道:“姑娘,小店的酒可是烈,你喝得了這么多嗎?”
“烈酒?那就再好不過了。”梅尋摸出一錠金元,放到江振子手里,“這算是定金,下酒菜你隨便上,房費也記在里面,什么時候用完了我再給。”
江振子自然也不會跟錢過不去,答應一聲,便讓小二擦干凈桌子,請梅尋稍后。
“掌柜的,還有上房嗎?”門口傳來一聲清語,如同梳風吹過月前的淡云,令人心中怦然一動。店中的喧囂停了下來,食客們齊刷刷地回頭,見門外款款走進來一個女子,曉裙荷衫,風吹仙袂,纖腰裊裊,面容更是出塵若仙,恍然不可逼視。在座的不管有學問沒學問,腦中都蹦出“天仙下凡”四個字。
梅尋抬起頭來,也是微微一怔,心道:“天下竟然真的有如此美麗動人的女子,今日才算是見識了。”她雖然平素以戎裝示人,也自思算是好女兒顏色,但和這個女子一比,卻是自慚形穢了,又向這女子身后一看:“這個男子是她的兄弟,還是丈夫呢?若說是兄弟,長得太不像;若說是丈夫,那這般平俗相貌,也太不般配了。”
江振子應聲走了過來,答道:“上房自然是有,姑娘您二位……”說著猶豫了一下,似乎也吃不準她和后面這位背著包裹的男子的關系。
“要兩間,先隨便做些飯來,就在這里吃吧。”這女子招呼一聲,向著梅尋旁邊的一張桌子走過去。身后跟著的那名男子,連忙快步走上去,使衣袖將桌凳都揩抹得干干凈凈。
這女子也不瞧他一眼,自顧自地便坐下了,淡淡道:“你也坐吧。”那男子受寵若驚,這才拉開凳子坐在旁邊,伸手想要接過女子從背上摘下來的劍,卻被躲開了。男子看著女子將那對用羊皮卷包著的雙劍倚在身邊,低下頭來,似乎十分失落。
“原來是主仆兩個,想來是哪戶書香世家的小姐,這一黑一白的雙劍倒不是凡品,也不知是從哪里得來的。”梅尋如是想著。
不一會兒,店小二抱著一大壇酒走了上來,咣當一下放在了梅尋的桌子上,另外還配著幾碟熱菜,做得倒還算精致:“姑娘,您要的十斤白酒,還有一些小菜,請慢用。”
旁邊那名女子見梅尋一個人喝這么多酒,也不禁看了一眼。梅尋并不睬她,自己倒上滿滿一碗,仰頭一飲而盡。一股辛辣之味立時充滿了整個喉嚨,胃里也是火辣辣地燒痛,嗆得忍不住劇烈咳嗽了起來,引得旁邊的食客一陣發笑。
禁軍副統領不是白當的,平日里梅尋為了不誤事,幾年來滴酒不沾,酒量也可想而知。可是今天,她就是想灌醉自己,苦辣也喝,難受也喝,喝到天昏地暗!酒是好東西,梅尋以前從未體會過,今日才算嘗到了一些。
她就這樣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那幾樣小菜一點也不碰,一開始還覺得燒喉嚨,后來就漸漸沒了感覺,腦袋越來越沉,耳邊斷樓和完顏翎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手腳都軟綿綿的,意識也變得模糊……
“娘,你醒醒,你醒醒啊。梅兒不能沒有你啊。”宣和六年的臘月,盛事危局的大宋汴京城依舊一派繁華,所有人都在為了即將到來的年節而忙碌著,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京郊的寒窯中,有這樣一個衣衫破爛的小女孩。
在女孩抽噎的呼喊中,一個面色蠟黃的女子睜開了眼睛,她滿臉刀疤,看上去很是嚇人,可目光中依然那么慈祥溫暖:“梅兒,是娘對不起你,是娘讓你受苦了,你去……去找你姥姥姥爺吧,他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女孩拼命搖搖頭,淚水落在母親粗糙枯瘦的手背上:“不,娘是最好的娘,梅兒最喜歡娘了。他們……他們對娘不好,女兒不去找他們,不去找他們!”
“好梅兒,好孩子。”做母親的流下了幾滴渾濁的淚水,慢慢地從腕上褪下一個銀鐲,塞到女兒的懷里,“梅兒,戴上這個鐲子,去……去找你爹。”
女孩看著銀鐲上那朵傲然的梅花,突然跳了起來:“不,我不去,我不去!我只有一個娘,從來就沒有爹。他丟下我們娘倆,我恨他,我恨他!”
“梅兒,不許恨你爹,你爹他說過,一定會來接我們的,他……他只是有事耽誤了,你……”母親已經病入膏肓,見女兒仍然扭著頭,聲音有些顫抖,吃力地說:“梅兒,你……你連娘的話都不聽了嗎?”女孩捂著耳朵,大聲道:“我不聽,我不聽!”
“叮當”,那只操勞半生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銀鐲落在了地上……
“你這姑娘,這不是為難我嗎?”唐刀客棧的老掌柜看著眼前扶著棺材的女孩,不知該如何是好。女孩面帶淚容,央求道:“掌柜的,您就行行好吧,讓我把我娘安葬在這里。”
老掌柜有些猶豫:“可是,這里葬著的都是有頭有臉的武林豪杰,各門各派都十分重視,令堂不過是個平常人,若是葬在這里,我這個小店可擔當不起啊。”
“掌柜的,我求您了。”女孩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把老掌柜嚇了一跳,“我娘生前受盡了委屈,受盡了欺負,現在她走了,我不能再讓她在孤墳野地里擔驚受怕了。我娘說,她最敬佩的就是英雄豪杰,讓她葬在這里,才不會受人欺負。”
老掌柜聽著,幾乎為之垂淚,心軟了下來:“好了孩子,快起來吧。行,今天我就做這個主,讓你娘葬在這里了,不收錢。想來這些英雄豪杰俠義心腸,也不會怪罪的。”
“真的?多謝掌……”女孩多日水米未進,一激動之下猛地站起身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老掌柜慌忙扶住她:“姑娘,你快醒醒,快醒醒啊……”
“小美人,醒醒,醒醒!”一陣粗暴的搖晃,讓梅尋從夢中驚醒了過來。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滿臉肥肉的富家子弟,喝得醺醺然,正一臉淫笑地看著自己。梅尋道:“你做什么?”
江振子連忙趕了過來,將這人拉開道:“黃公子,這位姑娘是個可憐人,你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黃公子鼠眼一瞪,一把推開江振子,一雙油手向梅尋伸過去:“可憐人是吧,正好,讓公子我好好疼愛疼愛你!”
“刷”的一聲,白光閃過。桌角上赫然掉下了三根手指頭,梅尋有些意外,見那名美貌女子手持一把白玉似的長劍,指著在地上慘叫著打滾的黃公子。黃公子哭爹喊娘,道:“臭婆娘,你剛才讓這個男的打過老子一巴掌了,還有完沒完。本公子不招惹你,找個別的樂子管你什么事,敢砍下本公子的手指頭,你不要命了嗎?”
女子并不理他,對跟著自己的那個男子道:“把他給我扔出去。”男子得令,伸手抓住他的后頸,拖拽到門后,一甩手扔出去一張多遠,丟近了洞庭湖里。
女子收劍入鞘,坐到梅尋旁邊,柔聲道:“這位姐姐受驚了,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喝酒?此地戰亂甫定,女兒家孤身出門在外,還是太危險了。”
其實,梅尋雖然喝醉了,可是以她的武功,對付一個流氓還不在話下。但這女子出劍輕靈飄逸,兼以迅捷利索,武功之高卻是大出她的意料。梅尋點點頭,欠身道:“多謝姑娘出手相助,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那女子猶豫了一下,道:“在下華山派副掌門秋剪風,他……他是我丈夫,叫宋絕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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