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呂心的聲音,柳沉滄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哦,是心兒啊。”隨即又低下頭,似乎要將這寒潭看穿。呂心有些奇怪,只好照實匯報道:“稟師父,我等追擊不力,雖然擒住了尹柳和趙鈞羨,可是卻讓那個梅尋帶著孩子跑了,請師父治罪!”
“可惜,可惜。”柳沉滄聲若深淵,呂心下拜道:“是弟子們無能,不過請師父放心,我等出谷之后,將立刻安排妥當,一定抓到梅尋,讓她把那套日月晦明刀法,一五一十地跟您吐出來!”
“可惜,可惜。”柳沉滄好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說著。呂心一怔,緩緩起身,見柳沉滄仍是盯著潭水之中,再看那濕透了的白衫,會意道:“師父您是說那個叫斷樓的可惜么?這小兄弟確實是一塊好材料,不怕師父您說我們無能,若不是您及時趕來,我們六個人對付他們兩個,兩三百招之內,也不敢輕易言勝啊。”
柳沉滄抬起頭來,笑著看了一眼呂心:“這幾個弟子中,只有心兒你最懂為師的心思,不過……”語氣中竟忽而有些失落:“那個完顏翎,她身上怎么會……難道是我看錯了……”
呂心從未見過柳沉滄這般模樣,心中大為疑惑,正要再問,忽然半天中一聲尖利的鷹嘯劃破了這夜色的寧靜,整個谷中都為之一震。呂心抬頭一看,只見山際一雙白色的翅膀壓沒了最后一抹夕陽,莊然道:“師父,是血海。”
柳沉滄點點頭,揮袖將手一招,那只鷹的雙翼似乎乘著月光悄然滑動,只一眨眼功夫便從一個白點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白鷹,雙翼展開幾乎將兩人都籠罩了起來。卻是溫順地站在柳沉滄肩膀上,咕咕叫了兩聲,甚是親昵。
這只鷹渾身雪白,全無一根雜毛,每根翎羽都錚錚如鐵,雙爪更是如同雕琢的璞玉,只有雙目赤紅如血,比平日送信的黑鷹健壯了不止一倍,縱是站在人的肩頭,也傲然而生一番王者氣度,乃是千鷹萬隼中才能出一只的海東青,女真語為“雄庫魯”。
呂心和葉斡等弟子只知道這只海東青名為“血海”,乃柳沉滄多年前所得,平時也少有見過,更別說驅遣了。見柳沉滄從信筒中取出一張羊皮紙條,臉色愈發凝重,呂心試探問道:“師父,小師弟他在信里說了什么?”
柳沉滄冷冷哼了一聲,隨手將羊皮紙丟在地上,話語又恢復了往日的森然:“這個耶律大石,都是當了大汗的人了,怎么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呂心思忖一會兒,驚疑道:“難道是金軍又來西征了?”
“啊,粘罕帶了幾萬人,快要到貝加爾湖了。看來三年前那一仗,他還是沒長記性。”柳沉滄眼中流出一絲輕蔑:“怕什么,這老不死的也沒兩年活頭了,想在臨死之前再掙一點功名。哼,現在他在朝中的地位,想來也不會帶什么精兵強將吧。”
呂心道:“就算如此,那也要請師父回去運籌帷幄,才好穩固大局。”柳沉滄點點頭,一招手將血海放走,仍由它在谷中盤旋巡視:“嶺南尚未穩定,還是讓丹兒回來,再過段時間常兒也回來,你們四個也很長時間沒有一起聚過了。”呂心大喜,叩首道:“多謝師父。”
“孽畜,還不快滾!”師徒倆正說著話,不遠處葉斡一手押著尹柳,一手押著趙鈞羨也走了過來。只是旁邊一只小猴子和一只小羚羊,正在不住地抓撓頂撞葉斡,他現在兩只手都占著,竟然有些無力招架。三邪子等人,巴不得看他的笑話,誰也不上前幫忙。
葉斡猶自氣惱,好不容易看見了柳沉滄和呂心,一把將尹柳甩到呂心手中:“師妹,你替我拿一下她,我先砍了這個小畜生!”說著一手拔劍出鞘,向著小羚羊砍去。
“你要是敢砍它,我就咬舌自盡!”尹柳大聲叫喊,葉斡手中劍一晃,偏了幾寸,小羚羊咩叫一聲,半截腿骨被砍斷,不過好歹保住了性命。葉斡怒不可遏道:“一只羚羊,你也來如此威脅我!”尹柳傲嬌地哼了一聲,抬起下巴,趙鈞羨也笑了一笑。
看著氣急敗壞的葉斡,呂心忍不住抿嘴輕笑。柳沉滄道:“尹大小姐,真是好膽色,敢拿性命在我面前威脅。”說著伸出手,一把將小羚羊拽了過來。
“咔噠”一聲,小羚羊又叫了一聲,尹柳正要開罵,卻見柳沉滄從地上撿起一張長布條,裹在了斷腿的地方:“不過我看你其實是不敢死的吧。不然的話,你那心心念念的斷樓哥哥就沉在這潭里,怎么也不見你跳下去找他呢?”
尹柳本來一直強忍著讓自己不哭出來,可柳沉滄這樣一說,仍然是忍不住,努力抬起頭,眼眶卻噙不住淚水。趙鈞羨咬牙道:“你別得意,我爹還有尹世伯,早晚會找上你的。”
柳沉滄不以為意道:“這慕容老頭和尹老牛失和多年,就算到了此情此景,只怕他也還沒有后悔,當年把青元莊在嶺南的天機堂全都趕跑的事情吧。”
尹柳道:“就算你瞞住了我爹,還有梅尋姐姐,她一定會為我們報仇的!”柳沉滄笑道:“梅尋?就她那半套刀法,還奈何不了我。”
“噶呀!”尹柳正要頂嘴,旁邊血海發出一聲略帶興奮的叫聲,嚇了她一跳。扭頭一看,只見一只從未見過的碩大的怪鳥,撲身扎進一處花叢中,鼓起一陣花瓣。
尹柳驚異道:“那是什么大鳥?”柳沉滄漫不經心道:“血海,專吃人肉。”
趙鈞羨的臉一下子變得刷白,那處花叢乃是凝煙的埋香之地,破口大罵道:“柳沉滄,你個禽獸不如的家伙。凝煙被你們所害死,現在她葬花在這谷中,無牌無碑無陵,你居然還要讓惡鳥……”
還沒罵完,那花叢中又傳來一聲帶著厭惡的叫聲,血海又撲騰著飛了出來。柳沉滄一招手將它攬在肩上,輕扶著羽毛,冷笑道:“你放心吧,血海乃是萬鷹之神,死人的尸體,它是絕對不會碰的。”
“嗤”的數聲輕響,血海雙目如電,鋼鐵般的翎羽一揮,三枚淡黃色的蛇鏢反向折回,逼得阮高士翻身后退,腳下的花草盡數枯萎。阮高士大笑道:“有點意思!”伸手向懷里一摸,卻聽柳沉滄冷冷道:“阮高士,不過對付一只鷹隼,就要用你那殺人無形的陰陽生死觴,我這血海竟比阿赫瑪德汗的身價還高嗎?”
阮高士將手從懷中拿出來,撫掌大笑道:“得罪!得罪!只是阮高士斗膽問一句,柳先生豢養萬鷹之神,是否自己也想當萬人之王呢?”
“萬人?”柳沉滄帶著輕蔑笑了一笑,卻并不答話,轉而道:“我倒是想起來了,那個女人臨死前不是生了個孩子嗎?去給我找來!”
“你要是敢動凝煙姐的孩子,我就——”尹柳激動之下正要說話,忽然“騰”的一下,身邊的趙鈞羨已經被柳沉滄掐住脖子,雙腳離地提在半空中,臉色青紫不能說話,傷口中的血更是汩汩流出。尹柳嚇道:“你……你要做什么?”
柳沉滄面無表情,將趙鈞羨一把丟在地上:“小丫頭,你敢用自己的命威脅我,難道我柳沉滄殺人會比你慢嗎?給我老實點。”尹柳挪到趙鈞羨身邊,伸手為他撫平氣血,不敢再和柳沉滄頂嘴,心中只能祈禱梅尋和孩子平安。
此時,在山谷外面,何路通站在山崖邊,也撫著自己的脖子,臉上紅漲未退,對迎面走來的周若谷道:“找到了沒有!”
周若谷折扇一搖,漫不經心道:“能拿你何副掌門當人質的人,哪有那么好找。”何路通氣急敗壞道:“一個帶著孩子的大活人都找不到,真是一群廢物!”
周若谷雙目一凜道:“何路通,你好大的臉。看你這意思,我剛才就不該攔著這幫人,讓他們一哄而上把你和梅尋還有那個孩子砍成一堆,讓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廢物!”
何路通耷拉著腦袋,啞口無言。周若谷道:“柳先生他們已經出來了,還不趕緊想好怎么說,解釋解釋你這貪功冒進之罪!”說罷也不再搭理他,轉身走開了。
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山崖下面的梅尋松了一口氣,抓著石塊的手臂奮力一拉,翻身跳了上去,當下根本不敢回頭,好在她習慣了一身黑衣,輕功也不錯,在夜色的掩蓋下,不一會兒便逃出了谷去。
梅尋七拐八拐,來到一處荒郊野地。此處離夢蝶谷有十幾里遠,不怕被誰發現。梅尋四下看看,這才連忙解開衣襟,將被包裹在腰腹中的嬰兒報出,取下堵在他口中的布條。
這孩子本就早產,又被憋了這許久,一張小臉已經變得青白。解開布條后,立刻哇哇大哭起來,并伸出兩只小手,不斷地向梅尋胸口依偎。梅尋張皇無措,只是憋一會兒氣倒沒什么,可是這孩子自出生之后,一口奶都還沒有吃過,現在正憑著本能在尋找母親的**。但梅尋一個黃花姑娘,又去哪里給他弄奶吃?
“孩子不哭,孩子乖,姐姐這就去給你找吃的。”梅尋又是心疼,又是焦慮,可也只能說些孩子聽不懂的安慰的話,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大約行了一個時辰,隱隱見到前面依稀燈火,居然是一家客棧,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中,里面傳來嘈雜的人聲。
梅尋猶豫了一下。她行走江湖經驗豐富,知道開在這種地方的客棧必然是黑店,而敢住在里面的也多半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是下孩子哭得越來越厲害,梅尋也實在是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只好走了進去。
果不其然,梅尋一只腳剛踏進門檻,就聞到一股濃烈的汗臭味,幾乎令人作嘔。里面赤膊橫肉的大漢、賊眉鼠眼的病鬼、吃肉耍酒瘋的和尚、衣不遮體的妓女,正鬧哄哄的擠成一團,有幾個不知是死是活的家伙,躺在碎碗旁邊,頭破血流,也無人來管。
看見梅尋進來,屋中立時安靜了下來,片刻之后,笑得更加肆無忌憚。一個身上紋著十條黑龍的大漢吹了一聲口哨,淫笑道:“這是哪家的俏寡婦,把你那死老公的孩子放下,來做我黑龍大王的女人吧!”旁邊的人立刻起哄,更說一些粗俗不堪的污言穢語。
另有幾個蹲在角落的乞丐,盯著梅尋看了一會兒,卻悄悄走了出去。
梅尋皺皺眉頭,只當沒聽見,徑直走到柜臺面前,問道:“掌柜的,店里有奶嗎?”
店老板是個干巴的小老頭,眼睛幾乎擠成了一條縫,色瞇瞇道:“奶啊,小店沒有,可姑娘身上不是有嗎?”
梅尋的脾氣可不是好惹的,若放在平時,這色老頭的一顆光葫蘆腦袋已經不在肩膀上扛著了,可現在為了孩子,只好咬牙忍下這口氣:“我是說牛奶羊奶之類的,實在沒有的話,米湯面湯也可以,這孩子他……”
“當”的一聲,一只油膩的大手將一只黑碗放在了柜臺上,里面的酒烈得發嗆,店老板知趣地離開了。梅尋淡淡扭頭,見正是剛才那個自稱黑龍大王的大漢:“小寡婦,沒想到你還是個冷美人啊,在這塊地方,敢不給我黑龍大王面子的女人,你還是第一個。”
梅尋此刻并不想理他,轉身要走,黑龍大王卻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冷美人好,我就喜歡冷……哎呦哎喲喲呦,臭婆娘你干什么!”他剛碰到梅尋的手腕,便被一記分筋錯骨手擰斷了拇指和手肘,疼得吱喲怪叫。只見身下腿影一晃,“砰”的一聲巨響,黑龍大王便如同一攤爛肉一般撞在了墻面上,被放著碗碟的柜子砸在了地上。
懷中嬰兒也識得滑稽,暫時忘了饑餓,格格笑了起來。梅尋厭惡地甩了甩手,轉身正要離開,但這個黑龍大王似乎有些名頭,屋中正在喝酒打鬧的人立刻都站了起來,手里拿著千奇百怪的兵刃,怪叫著向梅尋砍來。
梅尋略掃一眼,便知道這里面不是邪門歪道就是花拳繡腿,絲毫不足為懼。冷笑一聲,抱著孩子的手輕輕蓋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按在刀柄上,隨時準備出鞘見血。
忽然,刷刷刷幾下白影晃動,血光四濺,胳膊腿在半空中亂飛,堂屋中立時哀聲一片:“鬼啊!鬼啊!”滿屋的人都丟下手里的東西,抱著頭從站在門口的“鬼”身邊跑了出去。
梅尋定睛細看這個穿著白衣的“鬼”,不是別人,正是秋剪風。秋剪風也是一臉驚訝,見梅尋還抱著個孩子,更是大惑不解:“梅姐姐,你怎么來了,還有這孩子……”
話音未落,梅尋白光一閃彎刀出鞘,向著秋剪風脖頸砍去,出手既狠且辣,絲毫不像尋常的切磋。秋剪風大驚,以清玉劍將這一刀格開:“梅姐姐,你這是做什么,是我啊!”
“殺的就是你!”梅尋陰沉著臉,從嘴角迸出幾個字。秋剪風心中奇怪,腦子里轉了好幾個念頭:“難道她又是血鷹幫人假扮的?”可是見梅尋刀法嚴密,又不像是尋常血鷹幫人所能達到的,一時更加大惑不解。
梅尋和秋剪風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現在梅尋抱著個孩子,本應處于劣勢,可秋剪風也不肯就下殺手,因此仍是斗了個旗鼓相當。不一會兒,這店中的桌椅板凳,都在刀砍劍斫之下身首異處,孩子仍是哇哇大哭。
秋剪風見梅尋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也不禁動氣,另一手倏然拔出墨玄劍,喝道:“梅姑娘,你再這樣不依不饒,小妹可真就不客氣了!”梅尋道:“誰跟你客氣!”她見識過秋剪風雙劍合璧的威力,手上刀逼得更緊了。
“且慢!”兩人正要斗狠,門外扔進來一根綠瑩瑩的竹棒,錚的一聲打在刀劍相交之處,其力甚是不小。兩人都是一驚,向門外看時,一個褐裳蔽衫的老丐飛身進來,一伸手接住竹棒,落在地上,唱個喏道:“兩位姑娘都是朋友,卻為何在此相斗呢?”
這人正是丐幫幫主羊裘。梅尋見有人插手,只好作罷,收刀入鞘,柔聲哄著孩子。秋剪風也收了雙劍道:是啊,梅姐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斷樓他們呢?
“你還有臉問斷樓?”梅尋幾乎再一次按捺不住,一雙眼睛憤怒地看著秋剪風。“他們——他們被你給害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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