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落呵呵笑兩聲,不屑道:“一嚇唬就跑,看來你也沒多想娶這個媳婦嘛。”低頭一看,見梅尋埋著頭,自己臉上也驀地紅了,趕緊將紀梅放了下來,關切道:“姑娘受驚了。”
旁邊的幾個攤主,已經嚇得面無人色,聽見城門里傳來吵吵嚷嚷的喧囂聲,紛紛上前勸道:“小兄弟,你這下可捅了大簍子了,我們都是小本生意平頭百姓,沒本事也沒膽子保你。你趕緊跑吧,去哪都行,我們不會說的。”
莫落看了看,幾個人的攤子已經在剛才的混亂中被掀翻,今日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歉疚道:“在下魯莽,給你們添麻煩了。”
城門里,刀槍劍戟的錚錚聲越來越近了,莫落道:“姑娘可能自己走嗎?”紀梅點點頭,又搖搖頭,莫落心道這姑娘還真是奇怪,索性道:“那就只能冒犯了,姑娘委屈一下。”一探身將紀梅橫抱而起,腳下一踏,雪花飛濺,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城門里,方才那個護衛首領,帶著七八十號人又趕了過來。見幾個攤主正在撿拾地上的銅錢,莫落和紀梅已經不見了蹤影,劈頭問道:“那兩個人呢?”
包子鋪老板面色慘白,整張臉都擰在了一起,活似他手里的包子:“走了。”
這護衛首領額前有一個大黑痦子,乍一看渾似長了三只眼睛,因此江湖人稱三眼蛟。現下,三只眼睛同時一瞪道:“廢話,我是問你他們去哪了。”
包子鋪老板搖搖頭,從牙縫里迸出來:“不知道。”
三眼蛟火冒三丈,提刀喝道:“爺爺才離開一小會兒,你會沒看見他去哪了?再不說實話,小心爺爺把你剁吧碎了做成人肉包子!”
“算了,他確實是不知道。”包子鋪老板幾乎要松口了,卻又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身子極為強壯,正仔細地打量著地上凌亂的痕跡。
三眼蛟聞言立刻收刀,卻心有不甘道:“師父,這幾個家伙都跟那臭叫花子一伙的。待弟子好好逼問一番,不怕他們不說出來。”
老頭站起身來,冷笑一聲道:“逼問?你這一張嘴倒真不啞,三只眼睛卻都白長了,你仔細看看這地上的腳印。”
三眼蛟一怔,低頭踅摸了半天,撓撓自己那第三顆眼道:“師父,這打架的腳印太亂了,看不出那個人的腳印,也沒找到他逃走的腳印。”老頭道:“是啊,這才片刻的功夫,雪下得又不大,怎么可能沒有留下腳印?這是‘踏雪無痕,折梅無聲’的輕功,這些小商小販,凡夫俗子,又怎么看得出來?”
三眼蛟大悟似地點點頭,其他弟子也紛紛稱贊道:“還是師父慧眼,一下子就看出來了。”三眼蛟急道:“那師傅,弟子們只怕是對付不了他,看來要您親自出手了。”
老頭微微色變,話語中已有些不悅:“哼,就這家伙……還用不著我親自出手。”轉頭對另一名弟子道:“你,馬上去湘西萬蛇山,找萬蛇山莊裘莊主,就說我老賊毛請老朋友幫個忙,借一條最毒最毒的蛇來,必有重金報答。”
那名弟子大喜稱是,三眼蛟卻道:“師父,這以毒傷人,會不會有些不妥。而且湘西遙遠,時間耽擱太久,萬一紀大小姐有個什么閃失的話……”
“啪”的一聲,老賊毛結結實實地打了三眼蛟一巴掌,脖子差點擰斷:“多嘴!咱們是替趙家辦事,不是替紀家辦事!那紀小姐若真的失節,那咱們就是救回來,趙家也得殺了她!”
此時,莫落抱著紀梅,已經跑到了開封城外十幾里的地方。紀梅的手伸在外面,感覺到雪花漸漸稀疏,驚奇道:“咦,雪停了嗎?”
莫落聽見紀梅說話,腳下一陣踉蹌幾乎跌倒,慌忙站定,將紀梅放了下來。紀梅向四周看看,地面上并無半點積雪,天空也甚是晴朗:“不是在下雪嗎,這里怎么沒有下?”
莫落道:“十里不同天,開封城里下雪,別處未必下雪,這有什么好驚奇的?”紀梅卻是愣了好半天,拍手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世上每一處地方,要晴都晴,要雨都雨呢。”
莫落一怔,心想這小姑娘還真是奇怪,這點小事也如此驚奇,難道從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嗎?可是她雙眼中都是天真的喜悅,倒不像在騙人。
莫落這樣想著,不由得細細打量起紀梅來。寬大的嫁衣下,仍隱約可見身姿曼妙,挺俊的瓜子臉,上寬下窄,秀發飄拂,后頰膚若白玉,兩只小手滑若凝脂,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女孩。五官算不上突出,但卻有一種天然憐愛的氣質。
“你……你干嘛這樣看著我?”紀梅本來興奮地打著圈,無意間和莫落四目相接,那張風塵污泥的臉上,一雙晶亮的眸子紫電般地閃一閃,在紀梅的臉上映出兩片緋紅。
兩人同時別過臉去,莫落清清嗓子道:“那個姑娘,你家在哪里,我把你送回去。”
紀梅不敢正眼瞧莫落,伸出手在自己雙頰上啪啪打了兩下,讓自己清醒過來:“我不回去,大俠你好人做到底,就再幫幫我吧。”
莫落見這姑娘居然自己打自己,心想怕不是個傻子,無奈道:“我就是幫你,也只能是送你回家啊。你這被搶走了,你爹娘心里得多著急啊,不回家要去哪里?”
紀梅一擺手道:“哼,他們才不會著急呢。”莫落笑道:“天下父母,哪有不擔心兒女的?”紀梅道:“就是擔心,他們也是擔心那到手的高官厚祿不見了。擔心以后還能不能找到這樣的親家,能讓他們飛黃騰達,光宗耀祖呢!”
聽完紀梅的話,莫落有些意外:“你說什么,什么高官厚祿?”紀梅道:“就是我爹啊。趙家給了他一千兩黃金作聘禮,又許給他一個縣令的差事。我爹迷了心竅,就把我賣啦……”
“啪嗒”一聲,莫落將竹棒向地上重重一杵,嚇了紀梅一跳。她抬起頭來,見莫落面帶怒容,訕訕道:“你怎么啦?”
莫落道:“你是說,你嫁給趙家,是明媒正娶,并不是搶婚沖喜什么的嗎?”
紀梅心里咯噔一下,剛才她為了讓莫落救自己,這才裝可憐說是被搶來的,沒想到一下子說漏了。莫落看紀梅這副樣子,情知上當,哼了一聲,轉頭就走。
紀梅連忙上去拉住莫落,哀求道:“大俠大俠,你先別走嘛。對不起,趙家是明媒正娶娶得我,不過——我也不算騙你啊。你不是都看見了嗎,那個趙二,肥頭大耳,腦子又笨,還那么怕死,我根本就不愿意嫁給他,他還非要娶我,那不就是搶來的嘛!”
莫落回過頭來,正色道:“第一,我就是個要飯的叫花子,不是什么大俠。第二,我這輩子最恨旁人騙我,你說什么都沒用。第三——”
莫落猶豫了一下,繼續道:“人人都怕死,他怕死,我也怕死。可是大多數夫妻,一輩子也用不著在生死之間為難。趙二公子既然愿意出千金聘禮,已足見他的誠意。我看啊,你還是趕緊自己回趙家去,就說是我搶走了你,又自己跑了回來,想必趙家不會為難你。”
說完,莫落五指一拂,將紀梅拽著自己袖子的手拿開,頭也不回地就要走。紀梅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坐在了地上,捂著臉大哭道:“嗚嗚嗚,你欺負我,你欺負我!”
莫落一愣,慌忙折返回來,一把捂住紀梅的嘴:“你喊什么,誰欺負你了?”卻一下子看見紀梅的一雙秀眼,原來雷聲大雨點小,剛才哭得那樣響亮,其實連一滴淚都沒有流。
莫落氣憤道:“你這女子,又騙我!”起身正要離開,紀梅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死死不松開:“你把我帶到這沒有人的地方,然后就丟下不管了,不是欺負我是什么?”莫落道:“是我丟下你不管的嗎?明明是你自己不想回家……”紀梅道:“我不管,你就是欺負我!”
紀梅抱著莫落的胳膊,又哭又鬧,全無大家閨秀的風范,倒把莫落給氣笑了。莫落無奈地搖搖頭,坐下來道:“你松手,我不跑。”
紀梅似乎并不相信莫落不會跑,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莫落放下竹棒,耐心道:“我說這位姑娘,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窮叫花子一個,想要錢也”
紀梅抬起頭來,認真道:“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的竹棍,更不要你的命。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杰。你帶我去江湖吧,我聽說江湖上很有意思呢!”
“江湖?哪里不是江湖?”莫落聽紀梅說話,仍都是孩子氣,可要是直接拒絕她,只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于是想了想道:“好啊,我可以帶你去江湖。不過,在江湖上行走很麻煩的,和我一起更麻煩,我又懶又饞,會讓你做很多事情,你不一定做得來。”
紀梅興奮道:“沒關系啊,我不怕麻煩,你有什么懶得去做的事情,讓我去做就好了。”莫落笑道:“好啊,那你都會做什么?”
紀梅掰著手指頭,認真地數道:“我什么都會呀。爹娘從小就教我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刺繡女紅,還有……”
紀梅還沒數完一只手,莫落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這都是什么呀,我說的事情,是偷雞摸狗、討飯要飯、耍蛇賣藝、唱蓮花落,這些事情,你做得來嗎?”
紀梅愣道:“我為什么要做這些?”莫落道:“叫花子不做這些做什么?不但如此,還要把衣服都弄得破破爛爛,往臉上抹污泥臟水,再吐上幾口唾沫,才有人可憐給賞錢哩!”
說著,莫落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做出要往梅尋臉上抹的姿勢。梅尋“啊呀”一聲,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臉,向后躲開,拉著莫落的手也松開了。
莫落笑著將泥土扔在地上,拍拍手道:“所以啊,你什么都干不了,跟我去什么江湖?這里離開封城還不算太遠,你婆家或者你娘家會來找你的,走了!”
“你還說我騙你,你也騙我是不是?”莫落正要離開,紀梅卻突然問出了這么一句話。莫落奇怪道:“我什么時候騙你了?”
紀梅正色道:“你連趙二扔在地上的賞錢都不肯撿,連那些攤主白給你的包子都不吃。還有我那些幾大箱嫁妝,你要是想要的話,那些婆子丫鬟,那個搶得過你?像這樣一個頂天立地、不卑不亢的大英雄,怎么會去做討飯要飯、偷雞摸狗的事情呢?你不是騙我是什么?”
莫落盯著紀梅,忽然一甩手道:“我是什么人,關你什么事。”說罷低下頭,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紀梅滿腹委屈,派派裙擺站了起來,忽然覺得有一件什么重物,咕嚕咕嚕滾了出來。定睛一看,是一個拳頭那么大的銀錠,起碼有幾十兩重。
紀梅看了許久,粲然一笑,將那銀錠撿起來道:“嘴上說狠話,干嘛還要給我錢?”轉念一想,這人也不過是個乞丐,給了自己這些,不知道是多少年的積蓄,心弦不由得一動。
半個月后,開封城的西南邊,幾個叫花子正在唱曲討賞錢。可是行人匆匆,面前的破碗里并沒有幾個銅板,還不夠買一頓爛白菜吃。
一個瞎眼的叫花子見沒人給賞錢,索性也不唱了,一屁股坐下來,摘下眼罩道:“唉,你們聽說了嗎?半個月前趙家的媳婦被搶走了,現在還沒找回來呢。”
另一個瘸腿叫花子聽了,來了興趣:“是嗎,可是也沒見貼告示什么的呀。”瞎眼化子哂笑道:“貼什么告示?說自家還沒過門的媳婦被人搶了?那趙家的臉往哪擱?現在都把消息給封住了,咱們這城外的人,連娶得是哪家的媳婦都不知道。”說著,向四周掃了一眼,低聲道:“不過我聽說啊,搶走那家媳婦的不是別人,也是跟咱們一樣的叫花子!”
“真的呀?”瘸腿化子大為驚奇,咂么咂么嘴道:“嘖嘖,那那位兄弟可有福嘍!趙家看上眼的媳婦,那不得嫩得跟小水蔥似的,我要是能摟著這樣的女的睡一覺,那真是……”
話沒說完,忽然半塊磚頭飛過來,正好砸在了這化子的兩條斷腿上,疼得他一下子蹦了起來,大罵道:“誰呀,誰呀!咦,剛才和咱們一起唱曲的那個人呢?”
瞎眼化子看了看,不以為意道:“那是個新來的,說是什么沒落子弟,可能還放不下那少爺的身段在,自己先走了。走了正好,這些錢就咱倆分了。”
莫落扛著竹棒,心煩意亂地走著。不知怎么回事,眼前總是浮現出紀梅的身影,可這只是讓他更加心煩意亂。他沒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暫居的地方,這里是一個廢棄的燒磚窯,被莫落選中做一個歇腳的居所,還在門楣上掛了塊撿來的破牌子,寫著“瀟然居”。
忽然,莫落抬起頭,努力嗅了嗅,好像有什么香味從磚窯中飄出來,一下子愣住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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