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臨安城,大統領府。
周淳義斂衽束盔,帶好佩劍,一招手道:“開門。”
兩邊侍從答應,吱吱呀呀,朱漆的統領府門推開,周淳義抬頭,卻一下子怔住了,沉吟許久,才勉強擠出個笑臉:“尋梅,你回來啦。”
莫尋梅站在門口,面帶微笑,提起手里的一壺酒:“已經去陛下那里交過旨了,下了殿就找周大哥你喝酒,夠意思吧。”周淳義上下打量了一番,見莫尋梅沒帶兵刃,這才松了口氣,不自然地將搭在劍柄上的手放下,熱情招呼道:“果然夠意思,快里邊請。”
莫尋梅點點頭,徑直向西廳走去,周淳義連忙道:“尋梅,去東廳吧。”莫尋梅道:“平時不都是在西廳待客的嗎,怎么,半年不見,周大哥金屋藏嬌了不成?”
周淳義嘴角歪了歪,尷尬笑道:“怎么會,我倒是想藏你這枝冷梅花,你也看不上我這里的水土啊。行,那咱們就在西廳!”最后一句話,音量不自覺地拔高了些。
莫尋梅好像并未發覺,只是推門走進了西廳,見桌上擺著兩盞茶,尚有余溫,笑道:“有客人來過?”周淳義幾乎是跑進來道:“啊,那個,柴平來過,羅里吧嗦說了一大堆,真是沒用……來人,快給梅副統領看茶。”
“我已經不是梅副統領了,從今天起,該叫我莫都統。”見周淳義一臉驚愕,莫尋梅將酒壺放在桌子上,面色平靜,“今天早上交旨的時候,我已經向陛下當面坦白了當年偽造身份一事。陛下寬宥,念我此次擒拿賊人有功,沒有治我欺君之罪,只是把我謫降為了巡防營都統,以觀后效——咦,柴平不是已經來過了嗎,周大哥你怎么不知道?”
周淳義也坐下來,想了想道:“啊,畢竟這上元時節也是巡防護衛的緊要關頭,他方才來也適合我商量一些禁軍和巡防營相互配合之事。想來是陛下深思熟慮,要等這年節徹底過去之后,再行調配換崗之事吧。”
“嗯,想來也是如此。”莫尋梅隨口回答。周淳義疑惑問道:“不過,你怎么說什么……莫都統,你姓莫嗎?”
莫尋梅手里的茶盞晃了一晃,輕輕點點頭:“說來真是天意,我此次南下北上,竟然陰差陽錯,了解到了自己的身世。原來,我是丐幫先代幫主,莫落的女兒。”
周淳義若不是擔任禁軍大統領多年,喜怒不形于色,此時只怕已經跳了起來,這真是萬萬出乎他的意料。不過,周淳義還是努力壓制住了自己,做出一副歡喜的表情:“原來是這樣,那恭喜你解開了一樁心結啊。”
莫尋梅點點頭,用牙咬開酒壺塞,滿滿倒上兩碗:“是啊,皇上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丐幫是忠義門派,看在這層關系的面子上,日后巡防京畿,丐幫必然愿意出力。”說著,莫尋梅意味深長地看了周淳義一眼:“而且,有丐幫護佑,不管有什么人想害我,我都會很安全,周大哥你也不必擔心了。”
周淳義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笑道:“是啊,是啊。”
“來,干一碗!我這次出巡才算明白,酒可真是個好東西!”莫尋梅將一碗酒塞到周淳義手里,使自己的碗一碰,仰頭咕嘟咕嘟喝了起來。周淳義慌道:“尋梅,這大白天的,酒可不能這么喝啊。”
莫尋梅“啊”的一聲放下酒碗,碗中一滴不剩,咂么咂么道:“大內陳釀,綿柔的后味是有了,但還不如我在洞庭湖邊喝的濁酒有勁,不夠烈。”周淳義只好陪笑:“想不到你還懂酒,這半年你在外面,到底差事辦得怎么樣?上次你回來得匆忙,我都沒跟你說什么話。”
莫尋梅回頭,見周淳義一臉迫切,笑道:“急什么,我可是頭一次陪你喝酒,不聊這些!”說著又是倒上兩碗,不等周淳義開口,便自顧自地碰上了。
周淳義吃不準莫尋梅這是什么路數,又不好貿然發問,只得陪著喝酒。喝完第二碗,忽然腦袋一沉,似乎有些上頭,暗道:“這大內陳釀還真是有后勁。”但見莫尋梅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也不甘示弱,只能一碗一碗地喝下去。
“我見到你哥哥了。”喝著喝著,莫尋梅突然發話。周淳義已經半醉,搖晃搖晃腦袋道:“哦哦,我聽說了,我聽說了……”
莫尋梅放下酒碗:“所以,鐵扇門的周若谷,真的是你的哥哥。”
聽到周若谷的名字,周淳義忽然兩眼一瞪,陡然站了起來:“周若谷……他不是哥哥!二十三年前,要不是他偷了人家的雞還瞞著我,我就不會那么老實地把他們帶到家里去,爹娘也就不會被活活剖開肚子!”說著,周淳義呼地一拳,將旁邊的檀木屏風打得粉碎。
莫尋梅從未見過周淳義如此失態,嚇了一跳,繼續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周侗老頭把我倆收了啊,還認我倆當干兒子,見人就說……這倆孩子可憐啊,這倆孩子可憐——去你奶奶的,誰要你們可憐!”周淳義的眼中射出兩道惡毒的光芒,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所以有一天,我就偷偷跑到那幾個,說我害死了爹娘真可憐的人家里。就用周侗教給我的,關中紅拳,把他們的腦袋全都給捏碎了。然后,在他們還剩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再當著他們的面,把他們的孩子,一個個地,全都給掐死。哈哈哈哈哈!他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痛快,太痛快了!”
這笑聲帶著讓莫尋梅心驚膽戰,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定了定神道:“那周侗,他沒有罰你們嗎?”
“罰!當然罰,他氣得都快瘋了,本來想殺了我們!”周淳義跌跌撞撞,手指高高舉起,“他把我丟進小黑屋,這個時候,周若谷他……”
話正說到一半,忽然“哐啷”一聲,那被打得還剩半截的屏風倒了下來,將周淳義一下子壓趴下來,腦袋正磕中地面,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莫尋梅并不驚慌,她毫無醉相,慢慢走過去,撿起地上一顆圓潤的石子,把玩了許久,轉身走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門外響起一問一答:“哦,柴都統啊,你換職的事情大統領已經知道了,一應事務與我交接就好。大統領今日抱恙,還是不要去打擾他了。”
一身赭羅袍從房梁上悄然飄落,玉面含威,柳眉倒豎,正是呂心。她快步上前,端起酒碗聞了一聞,冷笑道:“果然是半醉逍遙散,丐幫居然還有這種東西。”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打開露出里面的半緣丹,送到周淳義鼻子遍聞了一聞。
大約半盞茶的時間之后,周淳義“唔”地悶哼一聲,抬頭看見呂心,大驚起身道:“怎么是你,尋梅呢?”呂心道:“聽完了你的故事,已經走了。”
周淳義一怔,擔憂道:“難道說,尋梅發現我和你們的關系了?”
“她早就發現了,而且確信無疑,不然也不會在你的酒中下藥。”呂心將半緣丹收起放進懷中,思量了一會兒,“不過這樣也好,你剛才的故事講得恰到好處,她大概不會貿然對你出手。而且現在她調去了巡防營,以后我們行事也就方便得多。”
周淳義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么,責備道:“尋梅是丐幫老幫主的女兒,你為何不提前告訴我?”呂心瞥了他一眼,漠然道:“師父之前只是懷疑他和莫落有什么淵源,于父女關系確實沒有想到。再說,莫都統武功如此之高,就是我幫中也少有人能出其右,又豈是我們能跟蹤得了的?”
周淳義大為不滿,正要發作,忽然外面傳來一聲鷹唳,一只黑鷹飄然飛進窗來,落在呂心的肩膀上。呂心見這鷹羽帶紅翎,道:“是三弟的鷹,看來衡山那邊有結果了。”
周淳義哼了一聲:“衡山派百年基業,樹大根深,派中更是高手如云,憑一個踏雪堂就想滅了衡山,只怕是異想天開。”
呂心并不理會周淳義的嘲諷,一邊解下鷹爪上的信筒一邊道:“這不用你多說,此次圍山之戰本來也不求能滅掉衡山,只要能削弱一下他們的勢力,就……”
話說到一半,呂心的臉色忽然刷白,眼中滿是不敢相信,拿著紙條的手也顫抖了起來。周淳義感到有些奇怪,問道:“呂堂主,你這是怎么了?”
呂心猛然坼裂來信,雙目森然道:“三弟他出事了。”
“砰”的一聲,遠在千里之外的嶺南梁王府,高舞正在哄孩子,門卻被葉斡一腳踹開,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高舞,你在搞什么鬼!”
高舞輕輕放下孩子,回身慍然道:“葉堂主,你我男女有別,更何況我正在喂孩子,你就這樣闖進我的閨房成何體統?”葉斡道:“少廢話,你不是說嶺南防守固若金湯的嗎?讓那個梅尋走了也就算了,就當是我們輸給了丐幫一次。可怎么連那個華山的秋剪風都走了?還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去了衡山,抓住了我的三弟?”
“燕堂主被抓住了?”高舞有些意外,但隨即嘴角上揚,似笑非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葉堂主這么著急。那既然事已至此,您還不快快去搭救燕堂主,跟我在這里耍什么威風?我可聽說了,那衡山派的萬俟元恨極了你們,再晚去片刻的話,只怕燕堂主真要成了赤鬼了。”
葉斡憤怒地盯著高舞,恨不得現在就拔劍刺她十七八個血窟窿。不過,他還是深吸一口氣,狠狠道:“我現在就去救三弟,這段時間你若再出什么紕漏,看我怎么跟你算賬!”
“幫主不是在嗎,若真出了真么紕漏,還用得著葉堂主你來算賬嗎?”高舞隨口一問,背后孩子又哭了起來,連忙轉身去哄。葉斡一怔,并不答話,摔門離去。
此時,在衡山南岳大廟,兩千余名衡山弟子共度上元節的同時,也祭奠在與血鷹幫踏雪堂激戰中死去的同門。這一場圍山惡戰,從七月一直堅持到年關,衡山弟子戰死的、病死的和失蹤的,十人中已去了三人。不過,衡山派素來拜火神祝融,因此越當此隆重時刻,越是都穿著紅色的衣服,以示敬重。
萬俟元也難得換了一身大紅的長袍,上面還繡著火焰的暗紋,站在祭臺上,揮舞著祝融劍,長嘯頌歌:“為善除惡,祝融之火。焚我軀殼,淬我魂魄。日月同殤,衡山永壽!”
眾弟子都跟著默誦,向鼎中燃起熊熊大火,用以超度亡靈。禮罷,眾人紛紛落座,萬俟元一招手道:“請華山派秋副掌門和宋大俠伉儷!”
在眾人矚目中,秋剪風緩緩走了出來,足音跫跫,如碎銀落地。眾人都鴉雀無聲,除了驚嘆于她的美貌之外,更多的還是落在那一身與眾不同的穿著上。只見秋剪風白衣白裙,頭上還扎了條白色的發環,在這一眾紅色中十分扎眼。
萬俟元也是一怔,心中有些不悅,但仍是請秋剪風和宋絕之坐了客首的上座。秋剪風卻緩緩一笑,解釋道:“萬俟掌門見諒,并非剪風不懂衡山派規矩,只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剛剛過世,在下是在為他戴孝,不得不失禮了。”
宋絕之從未見過這樣的大場面,又聽到萬俟元敬稱他為大俠,心中十分高興。可是聽到秋剪風的話,卻好像心里被猛地捅了一刀,臉上全是頹然和失落,沉沉地低下了頭。
萬俟元恍然大悟,撫手道:“那倒是老朽失禮了。”說著舉起酒杯,站起身道:“衡山弟子們,我們一起敬秋副掌門和宋大俠三杯,以感其對我衡山的救命之恩。”
秋剪風連忙起身道:“五岳劍派,同氣連枝,這也是剪風該做的。就算有些許功勞,萬俟掌門請一杯酒足矣,三杯怎么承受得起?”
萬俟元正色道:“秋副掌門此言差矣,這第一杯酒,是要敬你提前報信,讓我等不至于突遭滅門之禍;第二杯酒,是要敬你去而復返,沖散重圍,帶來救命的糧食飲水,又以奇藥解決了踏雪堂用來送信的黑鷹,為我們拖延了時日;第三杯酒,是敬你以絕妙無雙的雙劍劍法,與那赤鬼燕常激戰一夜,最終得勝。這三樁事,哪件不值得我萬俟元敬一杯?”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秋剪風若是再推辭,那就是無禮了,于是接過酒盅,笑道:“萬俟掌門過譽了,若不是萬俟掌門護佑衡山弟子受了傷,哪里輪得到我來出手?在下雖對華山劍法略有所得勝過邪魔,但對于您百劍祝融的名號,一向是敬仰的。”
這兩句話說得甚為妥當,既不虛偽過謙,又暗暗贊揚了衡山派的武學,萬俟元聽了甚是高興:“秋副掌門說的是,看來方掌門是選了一個好的接班人啊。”暗指她將接任華山掌門之位,秋剪風面露喜色:“借萬俟掌門吉言。”
三杯謝過,眾人落座。萬俟元見宋絕之卻一直悶悶不樂,笑道:“常言道,自古英雄才能配美人。秋副掌門貌美無雙,武功高絕,想必宋大俠更是一等一的好手吧。”他這半年來從未見過宋絕之與人動手,心中不免好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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