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翎又是驚奇,又是愧疚,眼中淚光閃閃,俯身道:“我只不過是一時之言,你們卻堅守至今,完顏翎在這里,叩謝五位兄弟了。”
說著,完顏翎雙膝下跪,盈盈叩首。滾地龍慌道:“使不得,使不得啊翎兒大姐。”遁地猴道:“是啊,就算翎兒大姐你不囑咐,我們兄弟五個也必然要守著斷翎大俠的遺體,不能讓任何人輕慢了!”說著,反倒自己磕頭如搗蒜。
完顏翎心中感動,答應一聲,起身抬頭,見錢百虎和忘苦站在門外,也斂衽行禮道:“錢師伯,忘苦大師。”忘苦上前道:“阿彌陀佛,完顏姑娘一向可好?”完顏翎道:“勞煩大師掛念,我……我挺好的。”
錢百虎站在門口,看著完顏翎,喉嚨一動一動,似乎有千言萬語,卻是說不出口。完顏翎有些奇怪,趙鈞羨上前低聲道:“楊將軍所率的背嵬軍中,就有不少是錢莊主的弟子。”
完顏翎一哽,默然失語。這時,跟在錢百虎后面的兩個大漢,其中一個按捺不住道:“完顏……姑娘,別來無恙啊。”完顏翎看過去,見那個說話的人身材魁梧,腮邊都是紫黑色的虬髯胡須,卻是不認得,疑惑道:“這位大哥,咱們以前見過嗎?”
錢百虎向后瞥了一眼,道:“他叫路威,旁邊那個叫邱猛,是我的兩位弟子。”完顏翎回想半天,仍是想不起來,路威看著完顏翎迷茫的表情,臉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錢百虎略帶不悅道:“完顏公主為何要記得你,別在這里給我丟人了。”他平時對弟子原本平易近人,但現在突然見到完顏翎,心情一下子變得十分復雜。
尹笑仇見場面有些尷尬,輕笑道:“大家別都站著了,坐下吧。正好,今天大家難得聚得這么齊。節兒,讓張澤親自下廚,做幾個好菜,大家一起吃一頓。”
尹節答應一聲,推門走了出去。尹夫人想了想道:“老牛,你中午不是要和那幾家掌門一起赴宴的嗎?”尹笑仇哼一聲道:“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老牛我是道不同不相為飯。要我和周若谷那個家伙一起吃飯,我怕不是要吐出來,不去也罷。”
錢百虎道:“正是如此!”尹夫人知道丈夫脾氣倔強,無奈地搖搖頭,不再說什么了。
到了中午,果然尹節帶著一個中年漢子走了進來,肩上挑著一個扁擔,兩邊是沉甸甸的飯籃。尹節推開門,伸手似乎要接過扁擔:“挑了一路了,擺席就讓我來吧。”男子忙道:“不不不,哪能讓你干這個。”言語中透露出十分的憨厚樸實。
完顏翎見這名男子圍著廚師的圍裙,粗手大腳,身材略胖,其貌不揚,尹節同他說話時卻甚是親昵,心中便猜到了個八九分:“這位,想必就是張澤大哥吧?”尹節笑道:“嗯,完顏公主也知道我的家事啊。”完顏翎點點頭道:“是趙少掌門和尹姑娘告訴我的,真好。”
尹笑仇奇道:“翎兒,你還沒嘗,就知道張澤做得飯好吃啦?”尹夫人氣笑道:“蠢牛,人家完顏姑娘說的好,可不是這個意思。是說的”
張澤卻有些心事重重,擺盤的手忽然一顫,抬頭道:“莊主,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尹節拉了拉他的手道:“澤哥是想說,他給我開了小灶,就不和大家一起吃了。”
尹笑仇一愣,哈哈大笑道:“也是,也是。你這幾年出去跑馬幫,銀子雖然掙了不少,和節兒卻是聚少離多。現在好不容易見面了,是該說些私房的體己話,那就去吧。”
尹節躬身道:“多謝師父。”便拉著張澤的手走了。完顏翎看張澤的臉色有些異樣,隨口道:“我怎么感覺有點奇怪?”
尹柳沒明白完顏翎的意思,點點頭道:“是非常奇怪才對,畢竟無論相貌家世,張澤哪一點都配不上我師姐。”隨后看看趙鈞羨,湊在完顏翎耳邊,悄悄道:“不過現在,我明白了當年姐姐你說的話,只要兩情相悅,就不用分什么誰高誰低,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趙鈞羨似乎聽到了:“你們在說什么?”尹柳做個鬼臉道:“就不告訴你!”
不一會兒,菜就上齊了。大家都是江湖豪杰,也不論什么排位座次,就隨便落座。忘苦雖是出家人,但在場都知道他不忌葷腥飲酒,因此大家都開懷暢飲,更有一番熱鬧。
這四年來,完顏翎風塵漫漫,獨來獨往,早已變得沉默寡言。可是現在,看著席間趙鈞羨和尹柳相互斗嘴,一副歡喜冤家的甜蜜樣子,心中漸漸溫暖,彷一縷陽光照射了進來。
錢百虎雖然不說話,但卻一直關注著完顏翎。看著她慢慢地話多了起來,臉上也浮現出了笑容,飲酒點畫,聲音爽朗。仿佛又變回了原來那個明慧瀟灑的少女,頗感欣慰。
酒過三巡,滾地五龍都有了些醉意。遁地猴勾著滾地龍的肩膀道:“大哥,這次你又喝醉了,可能看見黑白無常嗎?”滾地龍滿臉通紅,搖晃搖晃腦袋。尹柳好奇道:“滾地龍大哥,你還見過黑白無常?”完顏翎笑道:“尹姑娘,這你也信。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他怎么可能見過。”
滾地龍忽然抬起臉來,大叫道:“我當然見過,就是在斷翎大俠頭七的時候……”
“大哥!”鉆地蟲忽然大叫一聲,滾地龍嚇得一哆嗦,冷汗直冒,酒立刻醒了一半,看著大家都放下了酒杯,自覺失語。可他一向嘴笨,一時不知該如何補救。
眾人都看向完顏翎,只見她的笑容黯淡了下來,卻平靜道:“沒事,滾地龍大哥,你說說吧,我也想聽一聽。”滾地龍見狀,只好硬著頭皮道:“那就是斷翎大俠下葬七天之后,我們兄弟五個喝醉了酒。我想著擺上一桌酒菜,去祭拜下斷翎大俠。”
其實按照禮節,服喪期間該當禁絕飲酒和葷腥,但在場的都更加深信借酒澆愁、長歌當哭之理,因此并無人覺得不妥。滾地龍繼續道:“那天下著大雨,我剛走到少林寺后山,就看到一黑一白兩個無常鬼,待在斷翎大俠的墓前。”
尹柳緊張地攥住了趙鈞羨的手,完顏翎低聲道:“后來呢?”滾地龍道:“我一想,他們肯定是要來勾斷翎大俠的魂魄的。我就大叫了一聲,他們回頭看了我一眼,可惜那天天色晚了,沒看清黑白無常長什么樣子。他們蹭蹭一跳,自己就跳走了,我也沒追上。”
刨地雞插嘴道:“后來,大哥怕黑白無常再來勾斷翎大俠的魂魄,就在墓前守了整整一年,半步也沒有離開過,可卻再也沒見過了。”遁地猴道:“其實我覺得,根本就不用擔心。斷翎大俠是好人,怎么能被黑白無常這種地獄小鬼勾走呢?他一定是被地藏王菩薩親自接走了,輪回轉生成了一個大好漢,要再來除惡揚善的。”
完顏翎默然不語,只是淡淡一笑道:“圖魯他不會入什么輪回的。”眾人都是一愣,完顏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微笑道:“他會一直等著我的。”
眾人打了個寒戰,忘苦和尹笑仇相對一望,都是輕輕嘆息。
當天晚上,趙懷遠在中岳大殿安排好了宴席,請到場的所有人赴宴。因為金兵南下的緣故,幾乎所有河朔地區的門派都集中在了嵩山。雖然大部分弟子都被派去參加抗金軍隊,可留在嵩山的少說也有四五千人。程斐著急忙慌地張羅著,張澤也去幫廚了。
可是按照禮法風俗,新婚前一天晚上,趙鈞羨和尹柳是不能見面的。因此,他倆便不能赴宴了。趙鈞羨自然是和父親一同敘敘話,至于尹柳,尹夫人原本安排了尹節和幾個貼心的侍女,想讓她們來陪著她。
可尹柳偏偏不依,要讓完顏翎來陪著她。完顏翎無奈,只好應允。
尹柳拉著完顏翎坐在銅鏡前,拿起梳子,要幫她梳頭發。完顏翎道:“你是新娘子,怎么打扮起我來了?”尹柳道:“你還好意思說啊,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都變成什么樣子啦。是不是這么多年,從來都沒用過胭脂,也沒化過妝啦?”
聽著尹柳的話,完顏翎怔怔地看向鏡中,不禁“啊”了一聲。自從斷樓死后,她似乎再也沒有照過鏡子了。現在一看才發現,自己面容疲倦,臉上帶著營養不良的蒼白,只有兩頰微微有些紅色,卻不是那種健康的紅潤,而是被大漠的風沙吹出來的粗糙。和尹柳嬌嫩的臉蛋一比,顯得十分的滄桑憔悴,哪里還像是二十幾歲的少女。
完顏翎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臉,卻被尹柳拽開了:“你看看,我就說吧。不過完顏姐姐你底子好,稍微梳洗梳洗頭發,再化化妝,換件衣服,一定特別漂亮的。”完顏翎笑道:“梳頭發還行,化妝什么的,我可不會,你會弄嗎?”尹柳撓撓頭道:“以前都是纖羅姐姐她們幫我弄得,我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但看起來還挺簡單的。”
完顏翎輕笑,隨口道:“對了,我這次來嵩山,怎么也沒見到纖羅她們?是不是在忙著幫你們籌備婚禮?明天忙完了,我可要找她們好好聊聊。”
尹柳撇撇嘴道:“還籌備婚禮呢,她們早就走了。”完顏翎意外道:“走了?”尹柳點點頭,道:“一年前,我和鈞羨哥哥定下婚期的時候,她們就不辭而別了。就留下一張紙條,說她們受我那過世的婆婆的囑托,照顧鈞羨哥哥,直到他安定下來。現在他要和我成婚了,就不再需要她們了。完顏姐姐,幸好你來了,要不然我和鈞羨哥哥大婚,賓客全都是那些糟老頭子老婆子,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完顏翎聽罷,輕輕地嘆了口氣。尹柳端過來一個木盆,不太熟練地在里面倒上熱水,嘻嘻笑道:“我也是趕鴨子上架,弄得不好,可不許罵我。”完顏翎解開發帶,將那枚玉簪放在桌子上,垂下一頭烏黑如瀑的秀發,笑道:“你就放心大膽地弄吧,總不會比我現在這個樣子還差了。”
尹柳便大膽了起來:“那我弄啦。”挽起袖子,將完顏翎的頭發浸在木盆中,宛如盛開了一朵黑色的牡丹。尹柳羨慕道:“完顏姐姐,你的頭發真好,不像我的,有點發黃,還特別軟,有時候都插不住簪子。”一邊說著,一邊用水輕輕撩撥著,用象牙梳梳開那些纏結在一塊的發團,稍微打些澡豆,那萬縷柔絲便慢慢散開,香霧云鬢,氤氳在朦朧的熱氣中。
梳洗頭發,尹柳還能勉強應付。等到畫眉描紅,涂唇施粉,可就有些不知所措了。完顏翎將濕潤的頭發綰起來,拿過尹柳手中的脂粉奩,笑道:“我自己來吧,你幫我削一下眉筆。”尹柳只好乖乖聽話,拿過眉筆和小刀,慢慢地削著。
完顏翎看著鏡子,想起自己上一次化妝,還是在夢蝶谷和斷樓成婚的時候,這是她第一次親自調脂抹粉,心中也著實沒底。于是深吸一口氣,對著鏡子,著意打扮起來。
她從來都是素面朝天,雖然現在要遮一遮自己枯瘠的面容,可還是不想化濃妝,便取過白脂,調些清水,在雙頰淡淡地搽了一層,再用絨筆輕輕撲了兩下,果然大增光彩。完顏翎從尹柳手中接過眉筆,隨手描了兩下,顯出溫柔的黛螺色。完顏翎猶豫了一下,還是取過絳紅的胭脂,在嘴唇上用力抿了一下。隨后忐忑地抬起頭來,不由得呆住了。
鏡中的女子,妙目流盼,艷若玫瑰,一顰一笑,都明媚燦爛,瀟然似水。
尹柳看傻了:“完顏姐姐,你騙我,原來你會化妝的呀,還畫得這么好看。”完顏翎淡淡笑道:“小的時候,圖魯總會偷來我婆婆的胭脂水粉,讓我畫著玩,現在倒還沒忘。”隨即呆呆地看著鏡子,忽然輕輕地嘆口氣道:“化出來的妝,到底是假的。看的人已經不在了,我又何必這樣騙自己呢?”
尹柳聽著完顏翎忽然感傷,心中也有些酸楚,故意笑道:“咱們好看,是要給自己看的嘛。你等一下。”說著,去床頭拆開一個包裹,從里面取出一套衣服,在完顏翎面前一抖:“完顏姐姐,你看,這是什么?”
完顏翎一打眼,驚訝道:“這是……”尹柳笑道:“我讓那個給我做嫁衣的裁縫,照著你以前留在嵩山的那身衣服,花了一下午時間特地趕制出來的,是不是一模一樣?”
完顏翎笑道:“讓你費心了。”便褪去一身破舊的衣服,換上了這一身紅紗白襯的衣裙,對著鏡子一照,不禁恍惚了起來。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她和斷樓從白虎莊跑出來,挨家挨戶找裁縫鋪,做了一身衣服的時候。
尹柳圍著完顏翎轉了個圈,滿意道:“我就說嘛,完顏姐姐你還是穿紅衣服好看。”
噠噠噠,兩人正說笑著,忽然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完顏翎過去開門,只見一個美貌的女子站在門口,略微一怔,微笑道:“秋姐姐,你好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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