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除了斷樓、完顏翎、趙鈞羨之外,幾乎無人知道程斐口中的“春愁”是誰。年紀較長的嵩山弟子聽了,則是黯然神傷,唏噓不已。年輕的弟子好奇來問,便道:“春愁,便是老掌門夫人的閨名。”都是愕然,似乎從未想過堂堂嵩山派趙夫人,還會有自己的名字。
程斐道:“當年在臨安城,我和趙懷遠周游訪學。他整天除了結交客人,就是自己讀書習武,其他的什么都不做。是我,我是來到了尋芳街,找到了得月閣。你知道嗎?我剛走過那里,就聽見里面傳來……傳來那樣好聽的聲音。我自小跟著程頤、程顥兩個老頭子,除了子曰詩云,便是宮詞濫調,還從沒有聽過這樣……這樣好聽的……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程斐情緒激動,似乎忘了胸膛的傷口,臉色也愈發蒼白,可他仍要堅持說下去,每一個字都帶著一滴鮮血:“我就向那得月閣里面看,那里有一扇開著的窗子,我就……就往里面看。你猜我看見誰了?你猜我看見誰了?”
他搖晃著趙鈞羨的肩膀,掃試了一圈,用一種虔誠的、驕傲的語氣說著、問著。所有人都猜得到他看見了誰,卻都沉默不語。趙鈞羨望著他,目光中的怒火漸漸變得冰冷,忽地將劍拔了出來。程斐身子一抖,不知是由于失血過多的冰冷,還是回憶過去的悸動。
他捂著傷口,嘴角依舊掛著淺笑:“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這世上,最美、最美、最美的女子。那個青衫木簪,手持檀簫的女子,她好像也發現了我在看她。她停下了手里的長簫,推開窗戶看向我。你知道嗎?她的那雙的眼睛,好像會說話。好像在問:‘你是誰?’可是我傻了,我什么都說不出來,我嚇得逃走了。”
程斐哈哈笑了兩聲,幾滴鮮血從喉嚨中噴出,濺在趙鈞羨的臉上。他隨手伸出衣袖,擦去趙鈞羨臉上的血污。雖然只是隨手一抹,嵩山派弟子的心卻懸到了嗓子眼,擔心他突施殺手,害了趙鈞羨性命。
然而他畢竟沒有,而是仰起頭,微笑道:“后來,打聽到那姑娘叫春愁,就天天往得月閣跑。我也不好意思直接找她,就只要一壺茶,一坐就是一整天。偶爾能碰到她從閨房里走出來,有時候瞥我一眼,有時候只是一個背影,我那一天就算沒有白來。哪怕回去之后被趙懷遠罵一頓,也是心甘情愿了。”
程斐雙腿一晃,險些站不住。以他現在的傷勢,原本不該再說這許多的話,可他仿佛被什么力量支撐著,一定要把這番話從頭到尾地說出來:“大概半個月之后的一天,我坐了整整一日,卻沒見到春愁,原本十分失望。可是剛要離開,突然聽見從樓上的房間中傳來一陣琴聲,我一下子就傻了。那一曲我永遠不會忘記,是那么……那么……”
他說不出來“那么”什么,卻伸出手,在半空中輕輕一撫,似要抓住那從簫孔間流出的秦淮河的水:“我就那樣傻傻地聽著,一直到曲聲終了。里面有人說:‘今日天色已晚,公子若喜歡小女的洞簫,可以明日再來,小女備一壺清茶,為公子助興。’那說話的聲音,比她吹的簫曲還要好聽,你知道嗎?我有多么高興,有多么高興!”
程斐其時已經年近六旬,額頭和眼角,滿是飽經風霜的皺紋,須發也已經花白。可當眾說起這番往昔的愛戀之情,卻驀然變得容光煥發,瞳孔中滿是奕奕的神采:“她問我為什么總是在得月閣偷偷看她,我也不敢明說,只能說:‘在下偶聞姑娘一曲洞簫,心向往之,特來一會。’
春愁聽了,就問我怎么解她昨晚的簫曲。嘿嘿,幸好我提前翻過了那許多曲譜,知道那是一首《鳳凰臺上憶吹簫》,就說:‘此曲乃敘說當年蕭史弄玉故事,可為琴曲,可為簫曲。若男子彈奏,便解為男女互答,琴瑟和鳴、兩情相悅。若是女子吹奏,則一般解為少婦思春,一見鐘情,心生愛慕,想要以身相許之意。’
春愁輕輕一笑,說道:‘按公子所說,那小女是懷香思春,只想著男人,可以說輕薄至極了。’我嚇壞了,趕緊說:‘哪里哪里,那都是凡夫俗子狂妄自大、淺薄愚昧之見。姑娘所吹雖是古曲,可曲調轉折中暗藏變化,絕非小家深閨之音,而是如高山流水、霽月清風,自有姑娘的心意在。那是楊柳自憐,而春風只戀其婀娜姿態,不解其于料峭春寒中的盎然生機、傲然玉骨。姑娘藝名春愁,在下妄揣,可是此意?’
春愁聽了之后,特別高興。從那天起,便每天和我一起品茶聽曲。她把我當做平生知音知己,當做最好的朋友。可她從來都不知道,我是多么愛她。”
程斐說得漸漸出神,剎那間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候。嵩山派眾弟子聽他自認殺了趙懷遠,原本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殺之而后快,此時卻心中念動,忍不住齊問道:“后來呢?”
“后來?”程斐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牙齒咬得咯咯響,“我恨啊,恨我那時候只會讀什么經史子集,一點武功都不會,才有了后來終身之恨。有一天,從海外來了一伙江洋大盜,覬覦春愁的美貌,硬生生把他搶走了。我拼了命,卻斗不過他們,被打得遍體鱗傷。我沒有辦法,只能去找趙懷遠,請他幫忙。”
說到這里,程斐冷冷一笑:“要說趙懷遠,還真不愧是堂堂嵩山派掌門,鼎鼎有名的天陽劍。就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把那幫江洋大盜全部打倒,救出了春愁。還假惺惺地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居然把那些江洋大盜給放了。”
程斐講得很是粗略,可唯獨這段故事,不光嵩山派弟子,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個是武林豪杰,一個是江南才女,英雄救美,天作之合。
程斐繼續道:“就在那時候,我感覺春愁的眼神突然變了,那是她看我的時候,從沒有過的眼神。她對我說:‘程斐,楊柳找到春風了。’我當時就傻了。她還托我去問,問趙懷遠對她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就答應了,把這話告訴了趙懷遠。趙懷遠說:‘那挺好,我也到了該娶妻的年紀。春愁姑娘雖然是賣藝女子,可清清白白,也算好人家的女子,和嵩山派般配。’你們聽聽,他居然說這種話!春愁,春愁是天下最好的女子,能嫁給他,那是他幾輩子積來的德。他居然說得……像是施舍一樣。”
程斐說到這里,臉上滿是憤怒和怨恨,忍不住咳嗽了一下,終于虛弱得站不起來,跌坐在地上,眼神中滿是悵然:“后來,趙懷遠下聘、納彩、迎親,把春愁娶到了嵩山。那時候春愁的姐姐,得月閣的大姐雨愁很不樂意,說春愁應該嫁給我。我看著春愁那么歡喜,心想也就算了。趙懷遠無論家世、地位還是相貌、武學,都比我要強過百倍。只要他對春愁好,我也就別無他求了。”
眾人聽了,不由得動容。方羅生在旁邊聽著,對程斐油然而生一股憐憫和敬意,心道:“古人常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程先生卻愿意縱子之手,成子之美。”這番情義,暗忖若是自己,決然做不到。
完顏翎輕輕問斷樓道:“如果是你,你會怎么樣?”斷樓攥住了她的手,堅定道:“不管是誰,都休想把你從我這里搶走。”
程斐并不理會旁人的議論,怨毒道:“可是這個天殺的趙懷遠,他對春愁一點都不好。他叫她作夫人,讓她錦衣玉食,可從來都不關心她。我看不過去,就勸春愁和我一起走,可她不肯,還說不能對不起趙懷遠。這個混蛋,明明是他對不起春愁!后來我再去找她,她就不愿意見我了。生下兒子之后,便離開了嵩山。”
完顏翎一怔,心道:“原來當年,春愁夫人之所以離開嵩山,竟是因為程先生,和四嫂說得卻不一樣。”想來也是,這等情愛之事,凝煙也不會知道。
程斐長嘆一口氣,黯然續道:“春愁就是太傻,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到死都不知道。那個混蛋根本就不喜歡她,只是把她當做一個工具。他只是需要一個人來當這個榮耀萬千的趙夫人,至于這個人是誰,他根本就不在乎!”
“所以,你就要殺了我父親,為我母親報仇嗎?”趙鈞羨顫抖道。
程斐刷地抬起頭,硬撐著站了起來。在蒼白的日光下,他的臉色白得駭人:“沒錯,我就是恨他。是他害死了春愁,我一定要殺了他。這么多年來,我一個人藏在嵩陽書院里,我忍辱負重,我練成了嵩山派所有的武功,練得比他年輕時還要厲害。”
程斐漸漸狂熱,蒼白的臉上現出詭異的紅色:“終于,我等到了這樣一個機會。就在昨天晚上,我潛入他的屋子,看他躺在床上,他還醒了,問我什么事,結果就被我一劍捅進了胸膛——諾,就像你剛才刺我一樣,不過你的手法不行,偏了一點,讓我有機會把這一切都說出來!”
“既然如此——”趙鈞羨雙目通紅,兩行淚水流了下來,滴在帶血的劍刃上,“你為什么不把我一起殺了,還要給我下毒讓我昏迷,還要騙我說,說你是我的父親?”
面對趙鈞羨的嘶吼,程斐卻平靜了下來。
“因為你是春愁的兒子。”
趙鈞羨怔住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和你母親一模一樣。”程斐的傷口里不再流血,嘴唇翕動著,似乎也說不出話。“我本想著,殺了趙懷遠,再把嵩山派里不服你的人都殺掉,讓春愁的兒子,坐穩了這嵩山派的掌門。然后,我就自殺,去奈何橋上,去幽冥地府找春愁。可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趙鈞羨手臂一晃,長劍無力地掉了下來。過了許久,他從懷里取出一個錦袋,放在了程斐面前。程斐冷漠地一瞥,不屑道:“這是什么。”
“是我父親給你的,他說,等他死了之后,再把這個交給你。”
程斐一怔,看著趙鈞羨。緩緩地伸出手,想要拆開錦囊,雙手卻沒有了力氣。趙鈞羨上前,將錦囊輕輕拆開,里面是一封信。程斐雙手顫抖,慢慢地打開。
“不!”眾人正在好奇,程斐突然發出一聲極為痛苦的嘶喊,一下子跪倒在地,“趙懷遠,你這算什么?算什么!”雙掌舉起一搓,那張紙被撕成條條飛絮,零散在空中。
在場人全都愣住了,只見片片紙條飛舞在空中,有的已經被山谷中的風吹走,再也抓不住了。有的則化作翩翩的白蝶,慢慢落下,在眾人眼前飄過。
方羅生看到:“吾弟程斐親啟:為兄癡迷武學,自領掌門之位,自認無愧于心,無愧于天地,然獨愧于一人,便即吾妻春愁……”
齊太雁看到:“吾自幼熟讀經史子集,然其中并無……”
葉斡看到:“吾知情而不知愛,知倫理而不知夫妻,百思不得解,萬語無處訴……”
斷樓和完顏翎看到:“至于陰陽兩隔,嗚呼哀哉,終于恍然驚覺,然已遺恨終生……”
秋剪風看到:“一日三秋長,秋水伊人駐。吾哀思永存,形銷骨立……”
趙鈞羨看到:“吾視汝為弟,春愁視汝為友,汝視春愁為愛。當吾死后,請吾弟盡心愛護鈞羨。吾記春愁舊語,鈞羨乃……”
其他的,已經隨風逝去,什么都看不見了。
程斐大叫著、嘶吼著,手里揮舞著軒轅劍,四處亂砍亂劈,眾人紛紛躲開,他卻不管不顧,兀自對著一片虛空,憤怒地、絕望地吼著:“只要你說一句還愛著春愁,那她就永遠不會選擇我,永遠不會!就算到了陰間,仍然是你們兩個。那我苦心經營這三十年,還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程斐雙臂張開,如同一只受傷的、瀕死的野獸。完顏翎突然害怕地抓住斷樓的胳膊,驚恐道:“你看,你……你看他的頭發,全都白了。”
“老夫人,會選擇你的。”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人群讓出一條路,見是纖羅、朱華、白露三姐妹走了過來。程斐愕然道:“你……你說什么?”朱華看著程斐,憐憫道:“老夫人在臨終前說,她到最后才明白,她對老掌門,只是感激和仰慕。若能讓她重新選擇的話,她一定會選那個,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叫她的閨名,聽她吹簫彈琴的人。”
朱華頓了一下,繼續道:“我聽見了,那個人,就是你吧?”
程斐呆了許久,忽然仰起頭,閉上眼睛,兩行濁淚流了出來,卻是放聲大笑,笑聲中滿是幸福和滿足:“足夠了,足夠了,有你這句話,我程斐此生無憾了。”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輕,好似喃喃自語:“春愁,春愁……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在一起……”
說完這句話,程斐便即不動,雙目大睜著。斷樓過去試探他的鼻息,已然氣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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