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都不是傻子,看到這番情形,也就明白了。原來這個名不見經傳、一出手便一鳴驚人的惠岸和尚,便是當年冷天成老莊主的義子穆懷玉,難怪有如此奇絕的武功,卻又并非少林正宗。齊太雁原本因為自己輸給一個少林寺無名小僧,頗為憤憤不平,但既然他是得冷天成親傳的義子,那在武學上勝過自己,也是理所當然。這樣一想,似乎也就沒什么了。
然而,惠岸只是跪在地上。任冷畫山如何喚他的名字,任那只白鶴如何拼命地想用柔軟的脖頸將他稱奇,也總是不抬頭、不起身,只是哭著。那哭聲一開始只很小,后來卻越哭越響,終于變成嚎啕大哭。
眾人靜靜地看著。男子漢當眾大哭,原本十分失態,可卻并無人看不起他,也無人上前打擾。有人感嘆道:“蒙受了十七年的冤屈,今日終得洗雪,怎能不泣呢?”
“阿彌陀佛,惠岸此泣,并非是為了自己的冤屈,而是心結終解,終于不再自疚。”忘空方丈雙手合十,緩緩念道。眾人不明其理,只聽路威冷冷也開口道:“沒錯,我早就找到過他,也聽他說過。只因冷天成死的時候,終于還是把玉簫劍遞到了他手里。再加上所有人都眾口一詞,他便自認為,確實是自己殺了他。”
白虎莊眾人愕然道:“你早就找到過他?如何找到的?”路威閉口不言。完顏翎按捺不住好奇,問道:“你是怎么找到的?”路威道:“便是八年前,呂堂主托人傳信來說,少莊主突然趕赴少林寺,讓我看看是有什么事情,我便同師父討了個差事,找到了他。”
呂心一愕,這件事便是她,也是今日方知,不禁十分氣惱。
“不要說了!”邱猛抓住路威的領口,喊道:“這不可能!路威……兄,二十五年前,你不是和我一同流浪乞討,被老莊主收留的嗎?怎么會……”說著,已經淚流滿面。
路威看看邱猛,輕輕一笑道:“你不是翎兒姑娘,但你是我兄弟,便為你破例一次。邱猛,你以為當年你們全村被殺,是誰下得手?你以為憑你一個十一二歲的孩童,怎么就能一個人活下來?幫主他老人家,不過隨便找了一個離白鳳莊比較近的村子,隨便讓一個你活下來了而已。這樣和我搭伴,才不會引起懷疑。”
邱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喃喃道:“什……什……”突然“啊”的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仰天向后一跤摔倒。眾弟子連忙上去扶住,錢百虎勉強定定神道:“快救人!”眾弟子答應一聲,將邱猛搬到一邊,連看都不看路威一眼。
完顏翎在一旁看著,回想起當年,凝煙帶著自己從華山死里逃生,便是被一直暗中保護的惠岸帶到了白鳳莊。她雖然未親眼所見,但聽凝煙說,冷畫山聽到她對惠岸的描述時,十分的激動異樣,思忖道:“如果冷師父是因為四嫂的描述,才知道穆懷玉在少林寺出家,進而找到他。那這樣算來,他們便是八年未曾見彼此一面了。”
斷樓拉住她的手,輕輕道:“是啊,我們也才只分別了四年,同師父比起來,當真是幸運多了。”完顏翎點點頭,“嗯”了一聲,忽然訝道:“咦?我正要想這個,你怎么就說出來了?”斷樓笑而不語,溫柔地在她額上親了一下。完顏翎心中一暖,卻又忽然難過道:“師父他們不管隔了多久,總歸是還能相見。可是……可是四哥和四嫂,卻是陰陽兩隔,永遠不能再見了。”說罷,不禁垂淚。斷樓也是鼻子一酸,輕輕地抱住完顏翎,拍打著她的后背。
終于,惠岸停止了哭泣。他抬起頭來,那白鶴發出歡快的鳴叫,輕輕叼住他的僧袍,想把他拉倒冷畫山那里去,惠岸卻紋絲不動,只是呆呆地望著冷畫山,一句話也不說。
眾人均想這二人怎么如此生分,難不成這家伙當和尚久了,心中已全無男女之情?還是他竟見異思遷,心中已無冷畫山了?只有少數幾人,才能理解那種“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的情感。兩人一個遁入空門,一個紅塵重壓,這與陰陽相隔,也無什么分別了。
冷畫山倒也沒有十分失望或者急切,輕輕地嘆了口氣,輕喚道:“鳳兒,回來!”
鳳兒不甘心地叫了兩聲,三步一回顧地回到冷畫山身邊。另外一只較為嬌小的白鶴,將脖頸和鳳兒纏在一起,“呀呀”地叫著,似乎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妻子在安慰自己的丈夫。仙鶴是忠貞之禽,神仙眷侶,眾人不少今日方見。
冷畫山俯下身,盯著路威,森然道:“你藏得也真夠深的,不過倒也爽快。若非樓兒將殘月堂臥底的名單寫在了身上,我還真不知道,柳沉滄在我白鳳莊也安插了人手。若非他恢復神智之后,記起在懸天洞下偷襲他的那個人的模樣,我也絕不能懷疑到你身上。”
路威:“這是自然,因為冷天成活著的時候,我就是一個無名小卒。而越是默默無聞的人,你們就越不會懷疑。事實上,你不但沒有懷疑我,甚至根本就沒有記得我。”
突然,路威“唔”地悶哼一聲,臉色刷白,身子斜斜跌到,只見他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刀刃已經全然沒入其中。錢百虎離他最近,卻也沒意識到他是什么時候動的手,腦中“嗡”的一響,如同五雷轟頂,伸手道:“你……你這是……”身子一晃,暈倒過去。斷樓叫道:“錢師伯!”趕忙搶上前扶住,伸掌在他胸口一撫,察覺出氣息錯亂凝滯,連忙運功為其療傷。
冷畫山站起身來,看著在地上抽搐的路威,淡淡道:“看在你并未出賣懷玉的份上,我便允許你自己,不再把你一刀刀地割成碎肉了。”路威輕輕一笑,道:“多謝少莊主。”眾人聽了這二人的對話,不禁膽寒發豎。再看向冷畫山,心中更添畏懼。
路威倒似并不在意,他強撐起脖子,看向完顏翎,張了張嘴,卻已經說不出話。
完顏翎看著他乞求的眼神,慢慢蹲下身,點點頭柔聲道:“路威大哥,我記得你了。九年前我和圖魯第一次去白虎莊就見過你了,對不對?還有在華山的時候,你也在那里,還幫了我好大的忙。對了,在洞庭湖邊,岳飛的帥帳里,我記不太清了,你是不是也在?”
完顏翎歪著頭,認真地想著。路威看著她,眼中放出奇異的光芒,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點點頭,試探地伸出沾滿血的手。完顏翎猶豫了一下,接住了他的手,感覺十分冰冷。再看路威的眼睛,瞳孔放大,鼻尖也沒有了喘息,已經死了。
斷樓一直在一旁看著,見完顏翎去牽路威的手,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陣醋意。待錢百虎氣息穩定后,他走上前,輕輕扶起完顏翎,故作輕松道:“你真的記起他了?”
完顏翎搖搖頭道:“沒有。”斷樓愕然,道:“那你方才……”完顏翎嘆口氣,悵然若失:“我只不過是把之前曾經和錢師伯相遇的地方,一個個地都說了一遍。我想,他既然是錢師伯的愛徒,那去很多地方,一定是會帶著他的。圖魯,我……”
斷樓溫和地搖搖頭,示意她不必多說什么。方羅生嘆道:“前塵往事斷腸詩,儂為君癡君不知。”路威雖然十惡不赦,但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想必他曾經前前后后為完顏翎做過許多事情,說不定還救過她的性命。想到這里,斷樓也對他生出了一絲敬重和感激。
幫兇已了,剩下的便是主謀。眾人在悲痛、嘆惋之中回過頭,只見柳沉滄猶自背著兩只手,面帶微笑,似乎是在饒有興趣地聽一樁故事。齊太雁和魯群鴻憤然道:“柳沉滄,現在所有真相已明,大家都有一筆血帳要同你算。你這周圍的烏合之眾,還想活著回去嗎?”
柳沉滄并不理會,說道:“原來如此,我說怎么這么多年,我派來少林寺的臥底,竟無一人完整地回來,原來是冷天成的好兒子在。”繼而看向斷樓道:“還有你,我總是奇怪,明明已經把名單從你那里拿回來了,怎么我殘月堂的人還會接二連三地被清除?原來是寫在了自己身上,我還真是沒有想到。”
柳沉滄又看向冷畫山,笑道:“冷畫山,我是真的佩服你,天下所有豪杰里,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只可惜,你太聰明了,若是你今日沒有來,我原本也不想把事情做得這么絕。”
眾人不明白他這話什么意思,卻見他輕輕跺跺腳,嘆道:“可惜啊,五岳門派、中原武林數千英雄,都要葬送在這嵩山坳中了。不過,能和先代這么多高僧為伴,也是不枉了。”
完顏翎眼珠轉得飛快,忽然一驚道:“你……你在地下埋了炸藥?”
人群“轟”的一下炸了鍋,忘苦道:“柳沉滄,你……真的在下面埋了炸藥?”饒是他修為深厚,此時也不禁駭然變色。呂心輕蔑道:“師父此來,自然是做了完全的準備。以我拈花堂攬盡天下奇人異士,瞞過你這幫蠢和尚,在這山谷地下埋它幾萬斤震天雷,也不是什么難事。”
“震天雷”這三個字,對于旁人來說還不算什么,可對于完顏翎來說,那可是記憶猶新。十四年前,也就是金天會四年,宋靖康元年。粘罕和兀術帶兵攻打開封,被四壁守御使李綱以這“震天雷”炸死炸傷無數。兀術回來和她說起,至今印象深刻。可是,這震天雷乃大宋秘制武器,兀術都多年求而不得,柳沉滄怎么會知道?
忽然,完顏翎心念一動,旋即明白,轉頭看向周若谷,高聲道:“周掌門,你的兄弟,只怕還在血鷹幫中當一條狗吧?”
斷樓一愕,道:“什么意思?”完顏翎冷笑道:“你總歸是想不明白。那柳沉滄決然料不到冷師父會來,埋下炸藥,也不過是以往萬一,之前那阮瘋子的陰陽生死觴,還有周若谷給眾人的半緣丹才是關鍵。柳沉滄思慮謹慎,怎么會把這么關鍵的一步,交給”
斷樓道:“居然真是這樣……”可看著周若谷那般驚慌失措,又道:“也不一定,說不定是兩人相互利用,柳沉滄終于技高一籌。”
周若谷并不回答完顏翎,而是須發亂顫,激動道:“柳沉滄,你……你居然留后手到如此地步。好啊,我周若谷枉自稱為鐵扇諸葛,今日才算是真的服了你。”
柳沉滄道:“何必服了我?這番前期的籌謀,不都是你周掌門的妙計?我不過是將計就計而已,至于這轟天一震,完顏公主都說了,你還不知道是誰的妙計嗎?”
周若谷臉色一白,堅定地搖搖頭,抓住蕭燕的肩膀,硬撐著站起身來。他功力極弱,雖然毒質已解,仍然全身乏力,冷笑道:“柳沉滄,你可想清楚了,這谷中還有許多你血鷹幫的弟子,難道真要將他們一同殺死嗎?”
葉斡和呂心臉色一變,正要上前,卻被柳沉滄按住。斷樓道:“是啊,柳沉滄。那些你派來假扮我金國將士的,不都是你的弟子嗎?”柳沉滄漠然道:“他們本就是誘餌,現在任務已經完成,死得其所!”
那些假金兵原本神情沮喪,聽到柳沉滄說他們任務并未失敗,忽然都一起狂熱起來,大叫道:“師父,您放心,我等絕不給您丟人!”竟無一人逃離。此等死士,著實可怖。
蕭燕撫著周若谷,眼神十分緊張,臉色卻殊無變化,大喊道:“柳沉滄,你盡管炸死我們。我絕不皺一下眉頭。十八年后,我必然還要去找你!”
柳沉滄道:“你叫蕭燕是吧?也罷,周若谷雖然背叛,之前也算有功于我。看在你也是契丹人的份上,就饒你們一命吧!”說著一揮手,葉斡和呂心大跳上前,伸指點住二人穴道,扛在肩上,跳至一處高地。有人想要跟上,卻亡于二人手中長劍之下。
此時,人群已經大亂,不少人開始想要強行沖出山谷外。可周圍都已經被血鷹幫弟子包圍,不斷地將火箭、滾石打將下來,反而將沖在前面的人打死了。三邪子和摩禮迦慌了神,扯住柳沉滄道:“姓柳的,老子之前幫你干了那么多缺德事,你可不能過河拆橋。”
柳沉滄道:“要走,便自憑本事!”三邪子大怒,可既自知不是對手,當下又要逃得性命要緊,便罵道:“早晚殺了你!”飛身跳起,揮銅錘撥開亂箭而去了,摩禮迦緊隨其后。他們雖然斷了一臂,但要想在亂箭中逃生,倒也不是不能。
各門各派中固然也有武功高強之人,卻都重情重義,不愿意獨自逃生。完顏翎輕輕抓住斷樓的手道:“咱們跑嗎?”斷樓輕笑著搖搖頭。完顏翎道:“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自己卻也嫣然一笑,俯在斷樓胸口道:“能和你死在一起,倒也沒什么可怕的。”
斷樓柔聲道:“不要胡說,咱們分別了那么久,才剛見面,怎么能死呢,咱們死不了的。”完顏翎苦笑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安……”
忽然,“轟”的一聲巨響,塵埃四起。眾人以為是震天雷爆炸了,紛紛下意識伏在地上。了緣師太大叫道:“快躲開!”和其他許多掌門一起,將自己身邊的的許多弟子抓起,向半空中拋去。想著爆炸之時,能高一分,便多一分生還的希望。方羅生則和孟若嫻緊緊相擁,完全把生死置之度外。
然而,眾人等了許久,自己卻毫發無損,反倒是那些被丟到半空的,落下來摔得不輕。柳沉滄陰沉道:“怎么回事?”葉斡和呂心也是茫然。
這時,人群中傳出幾聲哈哈怪笑:“柳沉滄,你會打洞,難道斷翎大俠就沒有得力的手下嗎?”完顏翎一聽喜道:“是五龍兄弟!”
果然,滾地五龍從地道中魚貫而出,得意洋洋道:“柳沉滄,你那些破炸藥,已經被我們都搬走了!你的算盤,落空在五龍大爺手中了。”柳沉滄心中一驚,但面色旋即平靜,冷笑道:“我那震天雷極為隱秘,埋了有五萬余斤,還有得力手下看管,就憑你們五條毒蟲,能成什么氣候?”
一言甫畢,忽聽得山谷東邊一人長笑問道:“小舅子,你號稱鐵龍,怎么從地下鉆出來,那到底是龍是蛇,還是那啃泥吃土的蚯蚓?”緊接著另外一個聲音道:“自然是比不過你,管他青牛水牛大黃牛,總歸都是要犁地的,你這番給少林寺松土,倒是合適得緊吶。”
這兩句話雖然是俏皮的斗嘴,可聲音響亮,蒼勁豪邁,更兼十分的威武霸道,且如悶雷滾滾,竟似是從地下發出。正當眾人驚異之時,又有兩個青袍老者,分別從地道兩端緩緩走出,所有人都驚呼了起來。這兩個老者,一個是尹笑仇,一個是慕容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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