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尋梅抬手示意,鐵扇門為首弟子見狀,向后招呼一聲:“停!”只此一聲,八百多名弟子立刻戛然而止,鴉雀無聲。斷樓心中暗暗佩服道:“梅姐姐不愧是禁軍副統領,果然統兵有方。不過才幾天,這些閑散的江湖子弟,竟便如此令出即從。”
那隊宋軍正在行進中,見后面突然跟上來一支隊伍,立刻刀戟突出,合圍警戒,同時一個頭插標旗的傳訊兵飛馬向隊前趕去,整支隊伍絲毫不亂。趙鈞羨心想:“五岳門派號稱名門正派,弟子武功或許強過這批人,可論到行陣嚴謹,卻是遠遠不如了。”
莫尋梅也不搭話,只是靜靜地等著。
不一會兒,一個身材魁梧的虬髯軍漢,手提鑌鐵锏,坐下烏騅馬,迅速趕了過來。莫尋梅看得清楚,摘下鐵盔,高聲道:“牛將軍,末將特來會師,可曾耽誤了嗎?”
完顏翎從懷中取出兩塊黑布,將其中一塊遞給斷樓道:“給,戴上。”斷樓一笑,接過來道:“我還正四處踅摸呢,翎兒你倒提前準備好了。”
兩人將黑布蒙在臉上,那軍漢便勒馬停在了面前,正是昔年曾在洞庭湖邊見過的牛皋。看見莫尋梅,牛皋大喜道:“不耽誤,不耽誤!岳元帥早就在朱仙鎮外駐軍了,只待老牛這支隊伍一到,便可和他烏珠子開戰了!”
說罷,牛皋繞過莫尋梅,和羊裘、趙鈞羨見禮,又看見一對蒙面的男女,疑惑道:“莫將軍,這兩位是……”莫尋梅回頭,見完顏翎暗打手勢,會意道:“這是我的兩位江湖朋友,蕭燕和云柳伉儷,武功之高可以說天下第一,特地前來助陣的。”
牛皋眉開眼笑,拍手道:“好!有這兩位大高手助戰,咱們一定要殺這幫狗韃子一個片甲不留!”他性情魯直,壓根就沒想到這兩人竟是斷樓和完顏翎,卻對幾人身后的幾百名鐵扇門弟子發生了興趣,問道:“莫將軍,這是……”
莫尋梅道:“我此次向岳元帥告假,入江湖辦些私事,可也不是白走一趟。這些都是我收來的新軍,大多都是關中紅門弟子,算是岳元帥的同門師弟師侄,共計八百二十九人,請牛將軍檢閱!”
牛皋聞言大喜,立刻下馬,對著這八百弟子道:“諸位兄弟,你們能前來助陣,共御外辱,護我大宋河山,牛皋在這里替岳元帥、替大宋的子民,謝謝你們了!”說著,深深做了一揖,眾弟子大出意外,連忙還禮,齊道:“牛將軍言重了。”心中不由得熱血沸騰,大起壯志凌云、慷慨激昂之情,這是在做江湖客時從未感受到的。
牛皋拜手上馬,顧盼一番,對莫尋梅道:“等到了朱仙鎮之后,我跟岳大哥說一聲,把這些兄弟編入背嵬軍,補上……補上那些空缺……”說到最后,這個豪爽的漢子竟然有些含糊。莫尋梅心中明白,問道:“現在背嵬軍,是由誰在指揮?”
牛皋忍不住落淚道:“背嵬軍是矛子的心血,快十年了,從選馬到練兵,都是他一手操辦的。除了他,還有誰能帶得動?沒辦法,現在只能是岳大哥親自指揮了,還有之前矛子的副官傅選、參謀姚岳,在旁邊輔佐。”
說罷,牛皋看看天色,道:“時候不早了,岳大哥命我天亮前必須趕到朱仙鎮,不然就砍了我的腦袋,咱們快走吧!”莫尋梅點點頭,轉頭道:“鐵扇門的兄弟們,可跟著羊幫主一起走。”羊裘答應一聲,帶領丐幫弟子和鐵扇門,一起跟在大軍的兩翼。
莫尋梅招呼道:“兩位跟我來吧。”完顏翎拉拉斷樓的胳膊,輕道:“圖魯,走了。”斷樓一陣恍惚,“哦”的一聲。他方才聽牛皋提到楊再興,回想起了當年在華山,楊再興送親兵上山習武、招收良馬,可謂是苦心孤詣。往事如煙,隨風而去。
斷樓驅馬向前。莫尋梅略略負疚道:“方才,對不起了。”斷樓搖搖頭,道:“若我爹和我娘真能并肩一同前來,也算是還了他們的一個夙愿。”說著,四下看看,問莫尋梅道:“此次大戰,聽說韓世忠、劉琦他們都已奉召撤軍,岳元帥麾下有多少兵馬?”
莫尋梅略一猶豫,坦然道:“岳元帥白手起家,朝廷又不給招兵買馬,全靠自愿投軍的百姓,還有之前四處征戰招降的散軍。現在手下大概有五六萬人。”
斷樓看看四周,見士卒們都徒步而行,問道:“騎兵呢?騎兵有多少?”他自幼長在山林草原,深知在陸地上正面交鋒,一個騎兵能抵十個步兵。
莫尋梅道:“江南無名馬,只在宮里豢養著幾百匹,除了你們兩個騎的這兩匹(說著,指了指斷樓和完顏翎騎乘的雪頂、紫瞳)之外,再也沒有放出來過別的了。因此,只有當年在關中和粘罕打仗時,從偽齊收繳來的一批戰馬。到現在,共有騎兵八千人。”
斷樓一愣道:“只有八千?四哥……金軍起碼有二十萬,其中起碼有五萬騎兵,以八千對五萬,豈不太少了……”
“太少?對付烏珠子,八千奇兵都算是抬舉他了。”牛皋驅馬走在前面,聽見斷樓等人的議論,忍不住插嘴,“他女真韃子的騎兵是厲害,可岳大哥用戰車、用陣法,步兵照樣把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咱老牛沒啥文化,但也聽說過秦漢的白起、韓信、衛青、霍去病,還有那前朝的衛國公李靖、郭子儀這些大將。在老牛看來,若不是咱們的皇帝老兒太過軟蛋,岳家軍真打起仗來,可比他們強多了!”
莫尋梅一怔,若無其事道:“牛將軍說笑了,都是朝廷的隊伍,哪有什么岳家軍?”牛皋不解其意,笑道:“大家都這么說嘛,不還有什么張家軍、韓家軍嗎?”
斷樓一言不發,心中隱隱擔憂。他知道牛皋所言不假,岳飛出身貧苦農民,起于馬前小卒,卻能在強敵環伺、上司叛降、朝廷軟弱的絕境中殺出一條血路,漸漸發展壯大,白手起家,訓練出一支軍紀嚴明、戰無不勝的軍隊,并以無與倫比的戰略眼光,以十年之功,行連結河朔之妙計,使金國境內義軍四起,腹背受敵。更不要說演軍法、創武穆槍、六合拳。此等天縱奇才,當不遜色于千年來任何一人。
可是,若說以八千騎兵便能勝過數萬金軍,斷樓也實在難以想象。不知為何,在斷樓心中,自然是不希望宋軍勝過金軍,卻也不希望金軍勝過宋軍。
完顏翎道:“兩軍相交,必有一敗,我只盼少死傷些,讓宋軍贏了才好。”斷樓點點頭,略微一怔,轉頭笑道:“好啊,我在想什么,又被你看出來了。”
完顏翎輕輕一笑,嘆道:“當年我父皇和大宋聯手滅遼,之后遵守約定,歸還了燕云十六州地界。可現在,岳飛要收復他宋室河山,咱們這位皇帝是絕不能答應的了。”
斷樓見完顏翎滿懷憂慮,寬慰道:“只盼經此一戰,雙方能達成和議,從此分國而治,便是好的了。”完顏翎搖搖頭,看著這支沉默中散發著騰騰豪氣的隊伍,悵然道:“難。”
“兩位,勞駕,可否借一下你們的這匹馬。這孩子太鬧,總想自己騎一匹。”斷樓和完顏翎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回頭見一個身穿青裙素衫的女子,牽著一匹馬緩緩走來。馬背上是一個男孩,束著沖天鬏,十分活潑可愛。只是鼻梁高挺,不像平常的漢人小孩。
斷樓一愣道:“當……當然可以。”他這一愣倒不是舍不得借馬,而是這女子的相貌實在有些駭人。只見她雖然一頭烏發秀眉,可臉上皮膚卻焦黃臃腫,凹凹凸凸的滿是疤痕,望之可厭可怖。斷樓生性善良,素來不會以貌取人,但這等模樣,也實在不想多看。
完顏翎吹聲口哨,在一旁行走的白馬應聲停了下來,正是雪頂和紫瞳所產的馬仔,完顏翎為它取名作“燕柳”,它似乎還有些不滿,畢竟它是一匹公馬駒。
女子微微躬身,對馬上的孩子道:“星兒,下來!”那叫星兒的小孩卻并不肯被她抱,而是輕輕一跳,自行落在了馬背上,嘻嘻而笑。斷樓略略吃驚,這孩子雖只五六歲,可已經暗藏了一點輕功的底子在里面。只是年齒方稚,看不出是何門何派。
完顏翎盯著這女子看了一會兒,問道:“敢問姐姐,可就是長嶺派的柴凝嗎?”
女子剛剛自己上馬,一怔笑道:“公主殿下認得我?”
這下反倒是完顏翎吃驚了,慌忙看看四周,好在無人聽見,壓低聲音道:“你也認得我?”柴凝點點頭,道:“半個月前,和趙少掌門一起救回楊將軍的妻子的,不就是你嗎?不過公主殿下也記得我,倒讓我有些意外。想來是我生得太丑,才過目不忘吧?”
完顏翎這才放心,笑道:“哪里話,我只是聽梅姐姐說過,她在長嶺派有一位交好的女弟子,行軍打仗還帶著兩個孩子,便這么猜想了。”
兩人說著,莫尋梅驅馬折返了回來。牛皋嘴上沒個把門的,她特意去叮囑了兩句。一見柴凝,也是歡喜道:“妹妹,你怎么來了?長嶺派不是隨張憲將軍在前軍嗎?”柴凝笑道:“我便是被胡掌門派來,請牛將軍拔營去朱仙鎮助戰的。”
莫尋梅點頭贊許,看看她身后,奇道:“咦,你那四個姐妹呢?”柴凝看看四周,低聲道:“她們守在臨安方向的路上,去攔金牌去了。”莫尋梅又驚又怒:“怎么,又有金牌?這是第幾道了?”柴凝道:“從郾城之后,該是第十二道了。小點聲,此事連牛將軍都還不知道。岳元帥特意囑咐了,不要動搖軍心。”莫尋梅點點頭,心中仍憤憤不平。
完顏翎好奇道:“你們在嘀咕什么?”柴凝笑道:“我是在問莫姐姐,她此去少林寺,有沒有殺了柳沉滄,為父報仇?”莫尋梅一怔,含混道:“是……他已經死了。”柴凝一怔,聲音略有顫抖道:“真……真的?”她本隨口一問,聽到這樣的回答,卻是始料未及。
莫尋梅點點頭,不再多言。柴凝兀自激動,自言自語道:“好,太好了……”竟忍不住流下淚來,絲毫沒有注意到旁邊的斷樓。完顏翎見她這副反應,心下有些奇怪。
走著走著,太陽漸漸落山,大軍被籠罩在暮色之下。斷樓本以為要駐軍休整,可牛皋卻并不下令,兵士們也不問,只是默默地點上燭火。騎兵下馬步行,以節省馬力。黑夜之中,每一面軍旗上都點著一盞燈籠,紅、黃、藍、綠、白各色閃爍照耀,十余萬大軍北行,人影幢幢,惟聞馬嘶蹄聲,竟聽不到一句人語。斷樓暗自驚嘆,心想岳飛能以這點兵力屢破兀術數十萬大軍,絕非僅僅靠士卒武功剽悍。治軍如此,天下有誰能敵?
完顏翎有些乏了,便和斷樓同乘一匹馬,靠在他的懷里睡著了。斷樓從牛皋那里討來一條毯子,搭在完顏翎的身上,胸口感受著她溫暖的呼吸,心里十分的平靜安寧。覺得無論去什么樣的險境,也都沒什么好怕的了。看著這漫漫行軍的隊伍,斷樓感觸萬千,思緒從丹心湖飛到了大定府,又飛到了青元莊,飛到了華山、臨安,飛到了夢蝶谷……
他這樣兀自出神,不知不覺,面前朦朦朧朧一片,那是黎明的曉霧,白茫茫的一片,每個人的頭發上、眉毛上都掛了一點白霜。不一會兒,東邊的地平線上吐出一道弧線,霎時金光萬丈,射入白霧之中。濃霧消散,顯出來的也是軍隊,卻又有一座高大堅固的營盤。驀地里沖出兩支騎兵,迎面上來,為首兩名將領高聲道:“牛將軍來了,快開營門!”
牛皋認出這兩人乃張憲和岳云,大喜道:“幾位,你們也隨我一同去見見岳大哥如何?”莫尋梅、趙鈞羨等均答應,斷樓暗忖:“牛皋粗心大意,張憲等人未必就認不出我們,還有岳飛……我還是不見他為好。”
當年在洞庭湖畔,他在岳家眾將的脅迫下,不得已自損了一對眼睛。雖然已經痊愈,可自那之后經歷的種種磨難,大多也是因此而起,以致和完顏翎分別五年之久。斷樓雖然性格柔善,不會去指責他們什么,但每每回想起來,也是難以釋懷。
完顏翎打個哈欠,伸個懶腰。斷樓笑道:“醒了?睡得好嗎?”
完顏翎輕笑,乖巧地“嗯”了一聲,卻見斷樓眉宇間略有憂思,再看看四周,便已明白,捏著聲音道:“牛將軍,我夫君昨晚為我運功驅寒,精神有些不濟,就不去見岳元帥了。我們養精蓄銳,到時候戰場上見。”
牛皋并不疑慮,點點頭道:“養精蓄銳好,到時候還要指望你們這些武林高手,好好地大殺特殺一番呢!”完顏翎點點頭,對莫尋梅道:“請莫將軍為我們安排個住處。”
莫尋梅自然知道斷樓的心思,此時原本也同她有關,想來不免愧疚,便道:“好,正好你們便去小梁王爺的帳中去吧,我還有事,柴凝妹妹帶他們去如何?”柴凝搖搖頭道:“我得先把這兩個孩子安頓好,讓少掌門帶兩位去吧。”
趙鈞羨應道:“好,樓……蕭兄,隨我來吧。”兩人謝過告別,隨著趙鈞羨進入營中,路過張憲和岳云身邊,故意縮起身子,兩人忙于招呼軍士,也并未懷疑。
進得一個大帳,見到柴排福,驅散左右,斷樓和完顏翎便摘下了面罩。
柴排福喜出望外,和斷樓四手相手執,感慨萬千。幾人落座,敘一敘離別之情,講到嶺南的風物,講到少林一戰,各自嘆惋。過了一會兒,柴排福猶豫一下,問道:“斷樓兄弟,完顏姑娘,你們這些年,可曾……可曾見到過舞兒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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