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馬正是燕柳,馬背上坐著兩個男孩,卻是鐘兒和星兒,正嘻嘻笑著,相互打鬧。莫尋梅一怔道:“柴凝妹妹,你怎么來了?”完顏翎看著柴排福跑過去將鐘兒抱下來,輕嘆道:“你終于來了。”
莫尋梅又驚又疑,問道:“完顏姑娘,你……你說什么?你早認識她嗎?”完顏翎點點頭,道:“柴凝這個名字,也取得太不走心了。小王爺,你不是最應該認識她的嗎?”
柴排福呆呆地看著柴凝,看著她那藏在瘢痕下明亮的眼睛,忽然失聲道:“阿舞!”
柴凝呆了半晌,幽幽道:“我這樣躲著你,可還是被你認出來了。”說著,伸手向頜下一碰。大家才發現,如此丑陋的一個女子,居然生了這么皓白纖美的一雙手。慢慢的,那張凹凸不平、顏色惡心的面皮被揭下,露出一張燦若玫瑰、千嬌百媚的臉來。
“娘!”柴排福還愣在原地,鐘兒卻一下叫了出來。母子連心,實在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盡管鐘兒從來沒有見過高舞,但只看一眼,便認出了這是自己的母親。
高舞全身一顫,看著鐘兒,嘴唇翕動著,目光中滿是愛憐和愧疚。
“阿舞!”柴排福忽然大叫一聲,將高舞緊緊抱住:“我找到你了,我終于找到你了!”
隨柴排福來的都是嶺南親兵,大多人都以為高舞已經死了。見到此情此景,都是大為驚訝,但也無不為柴排福感到歡喜。
高舞被柴排福抱在懷里,肩膀不自然地抖了一下,伸手緩緩將他推開。柴排福從未練過內家武功,哪里會有高舞的力氣,可他仍倔強地不肯松手。高舞道:“小王爺,梁王妃已經死了,請你自重。”柴排福一怔,悵然松手,站在一邊。
高舞親了親鐘兒,向后招招手道:“星兒,過來。”星兒點點頭,自己從馬背上跳下來,抓著高舞的手,有些害怕道:“姑姑,你帶我去哪啊?”
聽到星兒叫高舞作姑姑,完顏翎刷地抬起眼睛,滿臉驚愕,又滿臉喜悅。高舞低頭看看星兒,滿眼都是不舍,卻還是拉著他道:“去見你爹。”說著,向著斷樓等人走去。路過莫尋梅身邊時,莫尋梅吃力道:“怎……怎么是你?”
高舞略略駐足,嘆道:“莫姐姐,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扮成這副模樣,就是不想和任何人親近,免得惹來是非。可你心腸好,不嫌棄我的丑樣子,是我對不起你了。”
莫尋梅黯然失色。她之所以一到軍中,見到高舞便和她交好,實是因為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當年紀梅癡等莫落,不惜自毀容貌以抗婚。她見“柴凝”也是滿臉傷痕,又自己帶著一個孩子,天然便有些同情,卻怎么會想到她竟是高舞?
高舞走到兀術面前,蔑然一笑,說道:“死了一了百了,有什么了不起。能死卻敢活下去,那才算得上是好漢。”兀術怒道:“你是誰,老子要死便死,用得著你來說教?”
“要死便死?”高舞忽然激動起來,“難道你死了之后,凝煙妹妹問你有沒有把兒子照顧好,你也要說‘用得著你來說教’嗎?”
兀術一下子呆住了,怔怔道:“你說什么?你認識煙兒?什么……什么兒子?”完顏翎泫然道:“四哥,是小妹沒有告訴你。其實當年四嫂……四嫂臨走之前,為你生下了一個兒子。”高舞點點頭,將星兒推到面前道:“星兒,快看,這就是你爹。”
短短的一句話,兀術彷如遭到雷擊一般,看著這個小小的孩子。
當年,高舞為了保全柴排福,帶走了小孛迭。完顏翎獨自回到上京后,覺得凝煙的事情已經讓兀術深受打擊,若再讓他知道還有一個兒子生死未卜,那他可怎么承受得住?就暫且將這件事瞞了下來,想著找到之后再說。而此次相見,小孛迭又一直杳無音信,也就和斷樓心照不宣,沒有說出來。
因此,這四年多來,兀術一直沉浸在失去凝煙的悲苦中,卻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一個兒子。剎那間,如置身夢中幻里。他看著星兒,雖然才只有五歲,可是那鼻梁、那眉骨,像極了自己,而那一雙眼睛,又真的像極了凝煙。
“孩子……”兀術不由自主地,踉蹌地向前走了兩步,向著星兒伸出手。星兒卻抓著高舞的手,躲在她的身后,有些害怕地看著兀術。兀術抬起頭來,顫抖著問高舞:“他……他……”高舞道:“他叫孛迭,是凝煙妹妹給取的名字,你知道的吧?”
孛迭,在女真語中,是夜空中星星的意思。完顏翎悟道:“怪不得,你給孩子取名星兒。”莫尋梅和羊裘也想了起來,這個名字,似乎高舞曾經對他們說過。
兀術一下子跳了起來,拍著手大笑道:“是的!沒錯!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兒子!”他像一頭大熊一樣,猛地將星兒拉過來,急切道:“兒子,快叫爹,我是你爹啊!”
星兒看著兀術,過了許久,終于怯生生地叫了一句:“爹!”
兀術將星兒緊緊抱在了懷里,答應一聲:“哎!乖星兒,好星兒,親親星兒……”他有些語無倫次,說著說著,已經泣不成聲。周圍的人都默默地看著,沒有一個人說話。
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當他在朝堂上獨自面對昔日兄弟親人的陷害時,他沒有流淚;當他麾下的十萬兒郎被岳飛一蕩而空、馬革裹尸時,他沒有流淚;當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兄弟安然無恙地回來的時候,他也沒有流淚。可是,當星兒輕輕地喊他爹的時候,他情難自已,淚流滿面,嚎啕大哭。
星兒小聲道:“爹,你身上好嗆啊。”
兀術連忙將星兒松開,用滿是黑灰的手蹭了蹭孩子嬌嫩的臉頰:“好星兒,爹這就帶你回家,回家有青草、有野花,一點都不嗆。”看著星兒似懂非懂的眼神,兀術閉上眼睛,重新將星兒擁入懷中,喃喃道:“爹再也不打仗了,再也不打仗了。”
對于他現在來說,什么軍政大權,什么血海深仇,都遠遠不如眼前的一個兒子來得可貴。斷樓默默地看著兀術,恍惚間,好像看到了蕭乘川的影子,悵然嘆了口氣。
岳飛手中的槍尖緩緩落下,道:“你走吧。”
眾軍大驚,牛皋激動道:“大哥,不能放走他啊!殺了他,給矛子,給那么多死難的兄弟報仇啊。”岳飛黯然道:“我們為了給自己的父老鄉親報仇,卻要讓別人父子陰陽相隔,骨肉分離嗎?”士卒中有不少是被金人殺了父母的,聽了岳飛的話,又悲憤,又難過。
張憲跟隨岳飛多年,深知他的性子,但仍忍不住道:“可是大哥,你如果殺了兀術,那可是大功一件,咱們回京之后……”岳飛搖搖頭,嘆道:“違令出征,就算有再大的功勞,也抵不過‘抗旨’兩個字。”
忽然,遠處傳來疾疾的馬蹄聲。眾人抬頭,見四個身穿白衣素袍的女子匆匆趕來。她們臉上仍戴著人皮面具,可被汗水浸泡,都掉下來了一角。從那面具后露出的嬌嫩的皮膚上,斷樓、完顏翎不難看出,她們就是當年高舞身邊的四名侍女。
她們驅馬趕到岳飛身邊,從馬鞍上滾了下來,伏在地上,久久說不出話。岳飛見她們身上傷痕累累,便招呼軍醫為她們治傷。高舞問道:“怎么樣了?”
夏風滿臉愧疚,哽咽道:“主人,岳元帥,第十二道金牌……沒能攔住……”年紀最小的爾月則一下子哭了起來:“他們派了好多高手,兄弟們都死光了,金牌已經到軍營了。”
蕭瑟秋風吹起,吹冷了每一個宋軍將士的血。岳飛點點頭,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岳云看著父親的身子一晃,擔心道:“父親,您……”岳飛搖搖頭,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揮揮手,疲憊道:“撤軍吧。”
眾軍默然,過了許久,張憲終于咬牙答應道:“是!”回過頭來,紅著眼睛道:“前軍聽令,撤軍回京。”張憲乃前軍統帥,士卒素來愛戴,一向都是令出如山、令行如雷,從沒有過半點拖沓。可這次,他一連喊了三次,軍士們才一個一個地轉過了身去。
隨后,董先的踏白軍、牛皋的左軍、趙秉淵的勝捷軍和王貴中軍等,也陸陸續續地折返離開。最后,岳飛也帶著那支他引以為傲的、戰無不勝的背嵬軍,揮鞭離開了。頭頂上,哇哇亂響,一群鴻雁穿過那尚未熄滅的狼煙,義無反顧地向南飛去了。
昔日威名赫赫、令大金舉國上下聞風喪膽的岳家軍,一個個垂頭喪氣,拖拽著沉重的腳步離去。旌旗耷拉下來,好像打了敗仗的不是金軍而是他們。斷樓看著宋軍漸行漸遠,蹄聲隱隱,化作了山后的悶雷。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同情。
完顏翎悵然道:“人總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可對于岳元帥而言,卻是身為名將,明君難求。”斷樓嘆道:“趙構若真是大宋的明君,豈不又是我大金的災難?”完顏翎聽了,不禁一陣迷惘:“冤冤相報,這場仗從一開始,就一直是錯的。”
兀術緊緊抱著星兒,怔怔地看著遠去的宋軍,一時無語凝噎。完顏翎將兀術扶起來,輕輕道:“四哥,我們也回去吧。”兀術點點頭,闔目長嘆。
另一邊,高舞抱著鐘兒,兩行清淚止不住地流下來。鐘兒長到五歲,終于可以放肆地體驗母親懷抱的溫暖,也是緊緊地依偎著,不肯松開。柴排福慢慢走過來,猶豫了一下,伸手搭在高舞的肩上,說道:“阿舞,回家吧,咱們一家三口,好好的。”
高舞轉過身,看著柴排福,那表情讓柴排福摸不著頭腦、猜不透她的意思:“回家?回哪兒?嶺南嗎?梁王府嗎?那里是大宋王爺和大理郡主的家,不是我的家。”
柴排福狠狠地搖搖頭,眼中噙滿了淚水:“不,那里也是柴排福和高舞的家。如果你不愛呆在那里,那我就和你一起離開。你喜歡草原,我們就去草原;你喜歡漠北,我們就去漠北;你喜歡大海、喜歡雪山,喜歡哪里都可以,我都陪著你!”
高舞慢慢地、卻堅決地推開了柴排福的手。她緩緩退后,嘴角掛上了一絲微笑:“那好啊。從今天起,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你不是大宋的小王爺,我也不是大理的皇親。只是兩個普通的、自由自在的男女,好不好?”
柴排福知道自己攔不住高舞,心中一陣失落,茫然道:“那……我去哪里找你?”
高舞嫣然一笑,上馬提韁:“只要你想找我,自然就能找到的。”說罷加上一鞭,烈馬長嘶,消失在了夕陽之下。浩渺天地,只有鐘兒和星兒稚嫩的呼喊,久久回響。
見主人離去,風花雪月四女望著煙塵,長身跪拜,隨后和眾人告別。她們按照高舞事先的命令,要返回大理,替高舞侍奉年邁的高老王爺。至于胡伯俞那邊,便煩請羊裘、趙鈞羨等人代為轉告一下,感謝這幾年來的照顧。
莫尋梅見斷樓悵立空望,問道:“斷樓少俠,完顏姑娘,你們作何打算?”斷樓看了看完顏翎,拉著她的手道:“江湖恩怨,金宋攻伐,我和翎兒都已經厭倦了。現在,我們只想回到上京,回到可蘭娘身邊,放馬牧羊,過些平凡人的日子。”
完顏翎點點頭,心中卻悵然道:“這樣固然最好,可人生在世,或身不由己,或義不容辭,又怎能說走就走?”她不忍拂了斷樓的心意,也就沒有說出來。
莫尋梅嘆道:“這樣,也算是最好的出處了。”斷樓對趙鈞羨道:“鈞羨兄,你和柳妹正式大婚的時候,請務必來信。兄弟就算人不能去,也定要有一份心意。”
趙鈞羨雖然腿上中箭,身上也受了不少傷,可看起來卻比前幾日輕松了許多。他點點頭道:“放心吧,一定!”斷樓道:“并請代我向師父、慕容前輩和忘苦大師問候。他日若江湖再見,必要再有一番暢飲。”趙鈞羨熱淚盈眶,抱拳道:“后會有期。”
兩人再和羊裘等人拜別。兀術抱著星兒,三人各騎了一匹馬,慢慢地離開了。
一個多月后,斷樓和完顏翎攜著手,終于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看到那熟悉的草原,熟悉的帳篷,熟悉的馬廄,只是廄里的那兩匹老馬,已經被埋在了帳篷后的兩座土丘中。上面碧草青青,長得比旁出都要茂盛,似乎在翹首等待著,等待著它們掛念的人回來。
盡管兀術之前便派親兵給可蘭報過了信,可當親眼見到斷樓和完顏翎之后,可蘭仍是抱著她們,老淚縱橫,久久不愿意松開,嘴里卻只是說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斷樓端詳著可蘭的臉龐。六年未見,可蘭卻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幾歲,面容憔悴,眼窩深陷,眼角都是刀刻一般的皺紋。那曾經一頭的烏發,早已變得灰白斑駁。斷樓忍不住,也是哽咽難止。完顏翎則是自責愧疚,想到這四年,自己若能經常回來看看,可蘭也不至于悲苦愁思,竟至于未老先衰——她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啊。
這一老兩少,哭了半晌,才漸漸平靜下來,敘說一下這么多年來的離別之事。聽到云華和蕭乘川的事情,可蘭又忍不住落淚,撫著斷樓的手,嘆道:“你娘她這半生,都在為你了而擔憂操勞。現在她心結解開,該好好過一過自己的日子了。”斷樓這段日子時常思考,得出的結論也是如此。今天又聽可蘭這么說,心中也釋然了許多。
不久,朝中傳來消息,說兀術雖然兵敗,可畢竟奪回了陜西、河南大部,且岳飛已停止北伐,短期內可休戰養兵。總體來看,兀術功大于過,仍任都元帥,領行臺尚書省事。斷樓和完顏翎聽了,也是頗感欣慰。
自此,兩人便不問朝事,只是陪在可蘭身邊,每天牧馬放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閑時游山玩水、策馬林海,逍遙自在。自天會九年兩人去到了黃天蕩之后,便陷入了朝堂、江湖的無盡漩渦之中,或為刀俎,或為棋子。坎坷磨難,風塵困頓,第一次過上如此無憂無慮的日子。于斷樓和完顏翎而言,閱盡人間萬事,更知平凡可貴。這段日子,可以說是他們過去的二十多年來,最幸福、最快活的時光。
可是,他們兩個都想不到,這或許也是他們一生之中,最快樂的時光了。造化弄人,在這滔滔亂世中,又有誰能真正抽身而去!
(本章完)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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