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熟悉的稱呼,斷樓眼睛一下濕潤了,他走上前去,哽咽道:“你們……還好嗎?”能在這漫漫孤獨的路上遇到故人,實在是一件令人既欣慰、又感慨的事情。
趙鈞羨點點頭,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衣袍,遮住那條有些彎曲的左腿,淡然一笑道:“挺好的,樓兄,我……我好生思念你。”斷樓道:“本來說好,你和柳兒成婚的時候,我該去送份厚禮,可惜……可惜有事情耽擱了,真是遺憾。”
斷樓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他們二人。趙鈞羨穿著一身白色繡金長袍,腳下黑靴,腰系革帶,臂上箍著黃銅護腕,昔日總愛分搭下來一兩綹的頭發,已經利索地束了起來,頜下微髭,目中失去了以往的少年意氣,卻澄澈寧靜,沉沉如水,已是一派掌門大俠之風。再看尹柳,穿著一身寶藍錦緞皮襖,領口處露出一塊貂裘,服飾甚是華貴。那張紅撲撲的臉藏在一頂白絨絨的狐皮棉帽里,和以前一般的柳眉桃腮,容顏俏麗,只是雙目秋波盈盈,似乎含著無限的心事。
斷樓笑道:“你們二位生得這樣般配,又穿得如此得體,我卻是蓬頭垢面,成了這個鬼樣子,怕是連丐幫都不肯收我哩,讓你們見笑了。”說到這里,干笑兩聲。
尹柳并不答話,只是抬頭看著他,眼眶漸漸紅了。斷樓也不知該說什么了,他們曾經是至交好友,共經生死,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而今竟相對無語。
趙鈞羨平復下心緒,只見斷樓身上到處都是傷口,一條條、一道道,密密麻麻,結痂、潰爛、流膿,像是爬滿了蚯蚓蜈蚣等毒蟲一般,望之欲嘔。趙鈞羨問道:“樓兄,你這是……”斷樓笑笑道:“幾根小鐵鏈而已,不礙事的。”
尹柳轉過去,俯下身找些什么東西。斷樓望過去,注意到了那個一直沒有回頭的人,是個女子。只見她頭戴白巾,似是戴孝,問道:“這位姐姐是……”女子緩緩站起身來,轉過頭看著斷樓,淡淡道:“斷樓兄弟,好久不見了。”
斷樓心中一緊,眼前有些眩暈,低聲道:“大嫂,是……好久不見了。”
這女子正是小蕙。自楊再興死后,岳飛悲痛,便托趙鈞羨照顧她,這一年來一直住在嵩山派中。小蕙點點頭道:“臨安的事情,我聽說了些。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做了些什么違背你們金國朝廷意思的事情吧?”
這些事情,趙鈞羨也大略知道些,可他也只聽說到斷樓飲酒迷醉,導致岳飛最終被害一事,至于后面斷樓和莫尋梅如何組織營救,卻是不清楚。他和斷樓是兄弟,不愿意因為此時撕破臉,故而方才一直決口不提。然后,小蕙卻是心細,猜出了些隱情。
斷樓點點頭,小蕙輕輕一笑,帶著悲涼,卻又有幾分欣慰:“好,既然是這樣的話,再興泉下有知,也當不后悔交了你這個兄弟。”說著,將身邊的小孩子拉過來,柔聲道:“繼周,叫斷樓叔叔。”
小繼周乖巧地點點頭,奶聲奶氣道:“大樓叔叔好。”他現在才不過一歲半,說話還不利索,那個“斷”字卻念不出來,只能叫“大樓叔叔”了。
斷樓答應一聲,愛憐地撫著孩子的臉頰,輕聲道:“好孩子,真乖。”他端詳著小繼周的眉宇,果然像極了楊再興。恍惚間,斷樓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肩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斷樓一怔,感覺身上被暖暖地包裹了起來。斷樓回頭,只見尹柳拿著一件裘絨的斗篷,輕輕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小聲道:“這是我和小蕙姐姐一起親手做的,本來要燒給楊大哥做冬衣的。給你穿吧。”斷樓抬頭看看小蕙,見她也是輕輕點點頭,鼻子一酸,低聲道:“謝謝大嫂,謝謝柳兒。”
尹柳手指一顫,問道:“斷樓哥哥,你……你現在是好人嗎?慕容舅舅說,你……”
“柳妹!”趙鈞羨拉了尹柳一下。尹柳怔怔地看著他,忽然一下子撲到趙鈞羨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斷樓慢慢站起身來,搖搖頭,走到雪頂旁邊,手伸進褡褳中,取出一本薄薄的書冊,拿到尹柳面前道:“柳兒,這個你拿著。”
尹柳默默淚水,打眼一看,愣道:“這……這是……”斷樓手撫著書皮,喃喃道:“這是翎兒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不過我想,她大概是厭惡極了現在的我,才一點和我有關的東西都不想帶走吧。”發了半天呆之后,鄭重地遞給尹柳道:“現在,還給你罷。”
尹柳下意識地接過來,斷樓問道:“師父他老人家,可回來了么?”趙鈞羨點點頭道:“岳父大人方才是和我們在一起的,但忽然說要去黃河轉轉,剛走沒多久。”
尹柳忽然道:“我聽我爹說,他在嶺南嶺南,見到了翎兒姐姐。”
斷樓聽了,緩緩道:“我大概想到了。”他說得極為平靜,不但趙鈞羨和尹柳,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尹柳急道:“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去找她?”斷樓搖搖頭道:“相比去見翎兒,我現在更該去做一些她希望我做的事情。柳兒,你……”
“在那里,抓住他!”斷樓還沒說完,不遠處傳來了陣陣叫喊聲,是完顏亮帶著人追來了。他悄悄尾隨兀術,果然找到了斷樓。趙鈞羨大驚,抓住斷樓的手腕道:“樓兄,快……”然而他還沒有抓穩,斷樓的手便如一塊滑冰一般脫了出去。
趙鈞羨愕然抬頭,見斷樓已經飄身在了數丈之外,堅定地對自己搖搖頭。完顏亮驅馬趕來,得意道:“跑啊,怎么不跑了?把他給我綁起來!”眾士卒一聲答應,數十個人一起撲了上來,用鐵索將斷樓牢牢捆住。
人群中,兀術面色鐵青。小蕙抱著繼周,轉過身去。趙鈞羨則拉住拼命想要沖上前去的尹柳。一個士卒沖上來,兇蠻地扯掉斷樓身上那件斗篷,隨手扔在了地上。
斷樓皺皺眉頭道:“給我撿起來。”那士兵是完顏亮的貼身侍衛,向來驕橫慣了,見斷樓已經被鐵索捆住,便肆無忌憚起來,叫囂道:“嘿,你還敢吆五喝六,我扔了,你能怎樣?一口吐沫淹死我嗎?”說著抬起腳,要在那雪白的斗篷上踩上幾個污泥印。
尹柳氣急了,大叫道:“你敢!”正要上去奪,那士卒忽然“啊呀”慘叫一聲,仰面徑自摔倒在,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眾人驚駭,完顏亮道:“怎么回事?”有膽子大的走過去探查,只見這人并未受傷,只是腦門上一點亮晶晶的,伸手一摸,卻是一滴水。再看斷樓,站在旁邊,若無其事地抿一下嘴,森然道:“好啊,滿足你。”
原來,斷樓雖手腳被縛,可就在這士卒抬腿之際,忽然張口,吐出一口唾沫,正中這人腦門。這般惡心滑稽的路數,自然不算任何門派中的一招,連頑童打架都嫌不夠,可斷樓內功深厚,這一口唾沫勢挾勁風,勁道比鐵胎彈弓還要強,豈有不暈之理?完顏亮駭然心道:“這家伙如此厲害,難道還真是隔空取物,把我的鑰匙偷走了嗎?”
尹柳拍手笑道:“好,解氣!”跑過去將斗篷撿起來,幫斷樓披在身上。
斷樓輕笑道:“好妹子,咱們后會有期。”完顏亮冷笑道:“你此等大罪,還能活著回來嗎?”雖然嘲諷,可也不敢輕舉妄動,便只讓人把斷樓推進囚車,對尹柳等人則不聞不問。斷樓也不抵抗,順從地走進去。趙鈞羨等看著斷樓漸漸遠去,心中百感交集。
此時,大軍已經在黃河邊集結完畢。此時河面結冰,眾軍早早便扎好了木筏,作為冰船在河面上滑行。完顏亮將斷樓單獨安置,自己則乘著一艘更大的冰船,令士卒用繩索拉著潛行,并搭好牛皮帳子,溫酒飲樂。兀術不愿和他同乘,便守著斷樓一起。
此時,大雪紛飛,天與地與山與水,上下一白。那河面雖然冰封,冰面下卻有隱隱的流動之聲,如同暗雷涌動。冰面上,幾百艘冰船滑行橫渡,吆喝聲此起彼伏,蔚為壯觀。
完顏亮看見此情此景,興致大發,一揮手道:“拿紙筆來!”左右答應一聲,連忙搬過來一張長桌,鋪好文房四寶。完顏亮臨風沐雪,逸興遄飛,筆墨揮毫而就。他自幼酷愛漢家文化,胸中才學不淺。不一會兒,拍案喝道:“如此,方是我大金氣概!”
說著,將筆一揮擲在地上,高聲誦道:“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真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誰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占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與談兵略。須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完顏亮念完,周圍響起一陣喝彩叫好之聲。其實這些隨行士卒連字都未必識得幾個,哪里懂什么詩詞歌賦,不過是溜須拍馬、阿諛奉承而已。
斷樓靜坐在囚車中,聽著完顏亮的大作,略略皺眉,心道:“這家伙其志不在小,若壓制不住,只怕以后終成禍患。”兀術面色陰沉,也是大略明白了其中意思。
船上正熱鬧著,忽然自前方茫茫霧氣中傳來一陣歌聲,徐徐唱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斷樓全身一震,忽地站起身來,向遠處眺望。只見一葉扁舟穿過一片片雪花,向著這邊緩緩而來,歌聲也是越來越清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聲音雖然遙遠,可字字清晰,其勢更有蒼涼豪邁之感。完顏亮惱道:“你是誰?”話音剛落,那小舟也戛然而止,停在了冰面上。只見這人一身青衫、須發花白,一只袖子空蕩蕩的,正是尹笑仇,完顏亮卻不認識。
尹笑仇看著完顏亮,冷笑道:“小子,你覺得你的詞,比老夫剛才念的這篇如何?”
完顏亮雖然自負,也只得點頭承認道:“不錯,小子不敢自比蘇子,可這篇詞是寫長江赤壁、懷三國公瑾的,既不應景,也不逢時,老人家你用錯了。”他見尹笑仇赤手空拳,面對千軍萬馬而不懼,想來不是凡俗之人,因此說話也十分客氣。
聽了完顏亮的話,尹笑仇輕笑兩聲,說道:“既不應景,也不逢時。小子,你性子歹毒,這句話倒說得不錯呢!”完顏亮怒道:“你這老頭,胡說什……”
話音未落,只聽“撲”的一聲悶響,完顏亮駭然回頭,見自己兩邊的侍衛
尹笑仇喝道:“都來吧,老牛今日便是要將你們統統殺盡了!”抖擻精神,雙目矍鑠,呼地重手一拍,立時將腳下冰面拍開,呼呼凝在掌中,如冰雹飛石一般激射而出。不少靠得近的,紛紛被打中腦門,登時頭骨碎裂,一聲不吭,栽倒在地。
兀術見狀,連忙跳過去,喝道:“快,讓大家繞路走!”完顏亮不解,責道:“兀術,你當了丞相,怎么膽子也小了?難道我這么多人,還要怕這一個老頭子不成?”兀術沉著臉道:“一年前我派五萬騎兵圍攻他的宅子,半個月都沒打進去,你覺得呢?”
完顏亮一聽,驟然變色道:“他……他就是……”兀術點點頭道:“函谷青牛,尹笑仇!”完顏亮大驚,連忙揮舞旗子道:“快繞過去,快繞過去!”眾軍得令,連忙開船。尹笑仇喝道:“休想!”氣沉丹田,重重一拳打下,那冰面瞬間便被擊穿。
尹笑仇低吼一聲,呼地拔出手臂,竟而牽出了一條水柱。金軍愕然驚呼,尹笑仇沉肩斜掌,喝道:“去吧!”那水柱立刻傾瀉而出,如同一條粗壯的長鞭,一揮而舞,橫掃千軍,只聽冰船上慘叫連連,金軍已經被打倒了數十人。一個個都躺倒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武學中常說內力和真氣,可真氣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對于常人來說,如同鏡花水月,虛無縹緲。可是現在,金軍陣中,就算是絲毫不懂武功的人,也真切地見識到了這內功氣息的變化。只見那一團水在尹笑仇手中,時而如飛龍盤旋,時而如流星飛錘呼呼舞動,變化各異,卻始終剛猛無儔、堅韌不斷。水本是天下至柔之物,可在尹笑仇內力之下,卻成了沾著即死、碰著即亡的致命兇器。
有將領見狀,便號令手下亂箭齊發,立時空中嗖嗖響聲不絕,如同暴風驟雨。尹笑仇冷笑道:“雕蟲小技!”手腕一抖,那條水龍發出一聲長吟,呼地抖散開來,化成了一道巨大的水簾,那些弓箭紛紛折斷,在冰面上密密麻麻落了一片。
完顏亮一個勁地喊著:“快走,快走!”可尹笑仇出掌實在太快,力道既猛,去勢又如魅影閃電,精準無誤,不可捉摸,且專打那些劃船劃得快的,一擊即中,不是顱骨粉碎,就是脊背斷裂、手腳盡折。到后來,金兵們都害怕得哭了起來,寧肯趴在甲板上坐以待斃,聽著頭頂上的呼嘯之聲,也不敢去碰那船槳一下。
尹笑仇瞥了完顏亮一眼,輕蔑道:“你也要跑嗎,老牛送你一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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