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是慕容海尸身火化的日子。參會的各門各派無論親疏遠近,都一同前來送葬。按照生前的遺囑,慕容雷將父親的骨灰裝在木匣中,只待大會結束,便扶靈回歸嶺南,與母親合葬。生前不能相依,死后自要相守,也算完成慕容海一直以來的心愿。
在那原本將用作比武會場的高臺上,數萬人圍成一圈,靜靜的看著那熊熊的火焰吞沒了慕容海的軀體,化作蒼白的煙塵,沖進漫漫碧空,在風云中彌散、消失。而地上的柴塔,也漸漸燃盡、熄滅,只留下一片殘灰余燼,再無半點一個人曾經存在的痕跡了。
眾人鴉雀無聲,似乎不敢相信就這樣輕易結束了:以慕容海這般豪氣萬千、震古爍今的武林宗師,怎么死時的模樣,竟和普通人沒有半點區別?
白稹公破天荒地沒有喝酒,而是大嘆道:“古往今來,管你帝皇將相,圣賢豪杰,奸雄大盜,元兇巨惡,莫不有死!”眾人聽了,無不心中一緊。
方羅生念道:“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悲夫!”
他念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若在平時,不免有所賣弄之嫌。可是現在,對于在場大部分人來說,雖聽著仍有些聒噪,也未必都知道《蘭亭集序》是什么,但覺其中含義,與此情此景,無不契合,都頓生一股感時傷懷、人世無常的哀愁之情。武林中人向來以貪生怕死為恥,個個以不怕死、不懼死自負,何曾想到過“死生亦大矣”?
人群中一個身背布囊的男子,乃是被稱為“掉書袋”的司馬徙明,說道:“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眾人聽了,都覺另有所悟。
慕容雷收集了父親的骨灰,人群便漸漸散去。莫尋梅和秋剪風卻不約而同地留了下來。莫尋梅走上前去,見慕容雷面帶淚痕,安慰道:“少掌門,逝者已矣,還請節哀順變。慕容前輩一生俠義,從無半點有負于人,可以說是重于泰山了,江湖后輩,必將敬仰。”
慕容雷點點頭,緩緩道:“父親雖然沒有說,但我已經隱隱感覺到了。這幾年,他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這次來大會,本就是掙了命,要來完成莫掌門你托付的這最后一件事情。現在想想,父親他此行前精挑細選,帶來的都是最信任的弟子,還悄悄地自己帶來了壽衣。他老人家,是早就知道,自己大限將近了。”
聽了慕容雷的話,莫尋梅有些愧疚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慕容雷搖搖頭道:“莫掌門切勿自責。先父和尹莊主雖然生前有所不和,但他和尹莊主一樣,都是將恩仇二字看得極重的。且不說令尊生前救過先父的性命,就憑那一紙書卷,也值得父親他親自走一遭了。家父一生忠義,這也可是最好的歸宿吧。”說完,輕輕一揖,告辭離開了。
莫尋梅輕嘆一口氣,轉身看見秋剪風,問道:“你還不走么?”秋剪風點點頭,問道:“梅姐姐,剛才慕容公子說什么書卷,那是什么?”莫尋梅道:“也許是件什么信物,我也不甚明白。”秋剪風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這幾日都在忙慕容前輩的事,我一直想問你,那天柳兒將我們叫過去,囑咐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個問題,倒真的把莫尋梅難住了,搖搖頭道:“我曾問過尹姑娘,可她不肯說。但想來其中定有緣故,到時候見機行事吧。”秋剪風點點頭,道:“我想著也是如此。”
這時,一陣風吹過,拂動兩人的發梢。秋剪風伸手將鬢角攏下,看見地上的灰燼被風吹起,不知去向何處,忽然問道:“梅姐姐,你說,我們將來,也會有這么一天么?”
莫尋梅一怔,隨口道:“當然,人世無常,說不定咱們還活不到慕容前輩那個歲數,便因為什么死了,也都說不定。”她自幼歷經磨難,對于生死之事一向看得很開。秋剪風聽了,卻忽地潸然淚下,用力搖搖頭道:“我……我不要無常!”說罷,扭頭跑開了。
莫尋梅看著她的背影,一時有些茫然。但細想她剛才的話,說的卻并不是不要“死”,而是不要“無常”,不禁心中一動,想起了許多人、許多事,感觸良多。
晚上,秋剪風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中一時悲緒萬千,一時又莫名的煩躁,總是想起那一團灰燼,索性穿衣下床,帶上雙劍,悄悄出門,打算再去看看。此時萬籟俱寂,彎月若暈,一個曼妙婀娜的倩影在夜幕下輕輕躍動,驚起一片鳥語蟲鳴。
到了高臺處,秋剪風卻是一怔,駐足停歇,站在一株青松旁。只見暗淡的月光下,三個人正站在高臺之上,對著那片焦黑的土地,似乎正在祭拜。這三人都背對著秋剪風,看不見樣貌,但從背影來看,似乎是一個女子扶著一個老婆婆。第三個人站得稍遠一些,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披散著的頭發在月下顯出隱隱的暗紅。
秋剪風忽然全身一顫,好像胸腔瞬間大張開來,幾乎無法呼吸。她眼前一片眩暈,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松樹,腳下一晃,踩在了一根松枝上,發出“咔嚓”的輕響。秋剪風連忙屏息凝神,抬起頭來,卻一下子呆住了。就一眨眼的工夫,那三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咦,你也來了?”一只手輕輕搭在了秋剪風的肩上。秋剪風正混不守舍,下意識地拔劍出鞘,一道白光立時向后閃去,卻聽錚的一聲響,那清玉劍刺在了一柄刀刃上。來人是莫尋梅,皺皺眉頭道:“你這是怎么了,見鬼了嗎?”
秋剪風認出是莫尋梅,這才松了一口氣,自嘲般道:“不錯,當真是見鬼了。”將清玉劍收回,說道:“梅姐姐你呢?怎么也過來了?”莫尋梅道:“也沒什么事,就是睡不著,四處走走。”秋剪風道:“好巧不巧,我也是睡不著。”兩人相對莞爾。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莫尋梅道:“左右無事,你我何不趁現在,就將這刀劍之法切磋一下如何?”秋剪風欣然道:“小妹早有此意,既然梅姐姐應允,那就再好不過了。”
于是,兩人一起躍上高臺,分開三丈,相對而立。莫尋梅將雙刀緩緩取出,一前一后,擺出一式“踏雪尋芳”,乃是日月晦明刀法的起手式,說道:“秋副掌門,請賜教。”秋剪風也將雙劍交錯,輕笑道:“何必叫什么副掌門,我當你做姐妹,你也叫我剪風就好。”說完,自己卻是微微一怔。
莫尋梅笑道:“也是,我這刀法本也可算作來自華山,咱們私下切磋,可不能算作門派之爭了。”秋剪風愕道:“什么?”莫尋梅道:“我這刀法,乃是……嗯,一位華山的前輩賜給先父的。據說,是當年貴派潯陽祖師負氣出走后,創立出來的刀法。”
秋剪風從未聽說過此事情,大喜過望,說道:“既如此,那就更該比試一下了。”說罷,左手一招“撥云見月”,右手一招“平沙落雁”,分向莫尋梅肩頭、膝彎刺去。
莫尋梅不慌不忙,單刀在空中畫一道圓弧,輕輕架開,隨即翻手還擊。霜刃相碰,如水激寒玉,風吹洞簫,在這清越的聲音中,月影仿佛輕輕晃了一下。
兩人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武功玄妙,因此除了最開始幾招是禮儀性的試探之外,后面便都毫不留手,存了一較高下之心。然而,幾個回合下來之后,兩人都有些驚訝。說起來,二人的刀法劍法,雖然都是剛柔并濟,卻總歸也有硬碰硬的時候。
可不知為何,哪怕莫尋梅單刀探入,欲要直取秋剪風咽喉,秋剪風雙劍卻立時一招“海島空輪”,雙劍繞著刀刃舞動,如同一朵綻放的蓮花,引得莫尋梅回轉自救。一開一合,以刀為莖,以劍為瓣,絢麗非常。同樣的,就算秋剪風使出最得意的“度月穿沙”,分刃取莫尋梅雙腕,也會被一招“落梅何處”帶得展開兩邊,如雪敲墨枝,梅開兩處。幾番拆解下來,不論是何種招式,對方似乎都有完美無缺的破解之法,且刀劍一旦交會,都瞬間變得柔情似水,全無相斗相殺的狠意,反倒似衷腸互訴,欲說還休。
在這纏綿交融之中,兩人的身姿手法,都極盡優美曼妙,宛如兩只花間蝴蝶,在月下翩翩起舞。或爾輕云蔽月,夜黑風高,在一片幽暗中,卻又發出錚錚獵獵的呼嘯之聲,似乎在進行一場殊死力搏。過不久,淡云散去,又恢復成了那般輕靈飄逸,閑雅清雋。再之后,連刀劍之間相碰相錯的撞擊聲也消失了,只有溫溫脈脈,如琴瑟和鳴。
如此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月影漸漸淡去,東方露出了魚肚白。莫尋梅見天色將明,便輕喚一聲道:“剪風,停手吧。”秋剪風點點頭,兩人四刃輕輕一碰,同時退后,便如同一曲終了,戛然而止,毫不拖泥帶水。
秋剪風道:“日月晦明,晦明莫測,果然好刀法。”
莫尋梅道:“墨玉雙輝,難解難分,更是好劍法。”
兩人相視一笑,不由想到:當年華山派潯陽祖師和祖師婆婆,天各一方,卻仍將一套刀法、一套劍法創造得如此互補互用,實是難得。更奇妙的是,盡管兩人相斗一夜,卻臉不紅、氣不喘,連汗也不流一滴,不但未感勞累,甚至還覺精力更加充沛。
欲有渾然天成之功,必有心有靈犀之人,真不知是可喜,還是可嘆。
朝暾初上,二女攜著手,有說有笑。然而,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在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衫褐衣,悄立在一株青松之上,看著二女離去,輕輕一笑。
兩人這一場比試,與會的其他人自然不知道。按照大會的規矩,到了寅時,比武臺周圍已經坐滿了人,旌旗飄揚,迎風而起,密密麻麻,幾乎只見旗子,不見人影。
然而,眾人嘴卻都不閑著,獨自前來的東張西望,四處打量著周圍的對手。成幫結派來的,弟子們都在吹捧自己的師父,必能奪得天下第一。而各門派之間,相熟的說兩句謙虛恭維的場面話,有仇的更是直接上門叫戰,宣稱要在大會上打得對方跪地求饒。當然,還有更多的人,雖然來參加大會,卻并無比武奪魁之心,只是不斷地指指點點,評頭論足。一時間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寅時三刻,尹義穿著一身玄色長袍,緩步登上臺階,走到一面虎皮大鼓前,從尹孝手中取過鼓槌,揮手敲了一下。這鼓聲也不如何響亮,可鼓聲剛起,眾人立刻住口。在場的數萬人,鴉雀無聲,都神情肅穆,看著場中央。
尹義一連敲了二十八下,方才停止。不一會兒,趙鈞羨和尹柳攜著手走上來,向著周圍抱拳行禮一圈,隨后便拾級而上,坐在了高臺北首的椅子上。
見這一對年輕夫妻居然坐在首席,有人便開始陰陽怪氣,說些有的沒的。雖然知道是因為上次大會的四絕都無法前來,這才讓發起大會之人居首,但仍頗為不屑。
秋剪風和莫尋梅密切注視著尹柳,只見她面色平靜,似乎并不為這些議論所動。而趙鈞羨則緊緊攥著尹柳的手,也是神色泰然,便放下心來。
秦松從人群中站了出來,登上高臺,拱手道:“諸位,在下藥王峰掌門秦松,受忘空大師、趙掌門和尹莊主伉儷所托,主持此次大會。”話音剛落,人群中立時掌聲雷動,喝彩聲不止。大家一個個摩拳擦掌,只待大會開始。
然而,秦松卻擺擺手道:“諸位莫急,在大會開始之前,忘空大師有話,要先對眾位英雄言明!”眾人一愕,只見少林寺的陣列中走出兩個老僧,正是忘苦和忘空。
見到這兩人,人群中便有些不安起來。有人高聲道:“忘苦大師,難道你也要來爭這天下第一嗎?”忘苦道:“此等虛名,于我而言,如同無物,何必去爭?”忘空點點頭,說道:“諸位,此次大會,不為比武,只為……”
話音未落,在場立時一片嘩然,議論紛紛。有人耐不住性子,站起身來,高聲道:“忘空大師,你這話什么意思?”還有不客氣的道:“難不成少林寺是想仗勢欺人,直接把這武林盟主之位收入囊中嗎?”立刻有人應和道:“沒錯,知道你少林寺厲害,可也別太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臺下吵成一片,莫衷一是。
忘苦皺皺眉頭,說道:“諸位,請聽我師兄一言!”短短一句話,已經用上了少林寺金剛禪獅子吼的無上法門,眾人都覺耳邊一震,略安靜了一些。只見忘空從袖中取出一個木匣,端在胸前道:“諸位,岳飛岳元帥蒙冤遇難,相信大家都知道了。然岳元帥雖死,卻留下了一卷武學精要、一部兵法大成,現在就在老衲手中!”
眾人聽了,反應各異。不少人看著那小小木匣,神情立轉肅穆,目光中也充滿敬意。另有人則只懶懶看了一眼,不屑一顧。還有許多人眼睛都直了,臉上卻滿是貪婪之色。還有人悄悄議論,說傳言果真不虛。
莫尋梅凝神細聽,觀察周圍人的反應,不禁隱隱擔憂。更多的人則一臉茫然,問道:“忘空大師,你拿出這個,是何用意?難道你們把大家叫來,就是看這個木頭盒子,不比武,也不選武林盟主了嗎?”
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忘空道:“唐刀大會,自古有之,為的便是讓天下好漢爭雄,選出一個武林盟主來,老衲也不敢壞了規矩。只是老衲以為,如今金宋對峙,雖已議和,但大宋良將隕落,朝政昏庸,豈能真保百姓安寧?”
(待續)
請記住本書域名:。筆趣閣手機版閱讀網址:.yqxs.cc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