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戈壁,風沙。
“此時此地不知何年何月,此情此景不知何去何從。”
一間小小的客棧里,一個錦帶藍衫的公子正玩味著門口的一對楹聯,折扇一揮,笑道:“不簡單,不簡單啊。”
旁邊一個正在喝酒的大漢聽著,笑道:“不愧是人稱‘扇中有詩,詩中有劍’的歐陽少俠,果然是有學問。不像我大老粗,這兩條字都認不全。”
歐陽少俠回頭,見這大漢生著絡腮胡子,一身橫肉,**的一條胳膊上紋著一條烏青的長龍,疑惑道:“閣下是?”
大漢笑道:“歐陽少俠可真是健忘啊。兩年前大會,你我聯手對敵,差點就搶到天下第一的名號,卻被狠狠收拾了一頓,可記得嗎?”旁邊人聽了,都是大笑。
歐陽少俠有些不悅,但還是將折扇一揮,滿面春風:“原來是人稱‘青臂龍王’的羅英雄,在下一時沒認出來,真是失禮了。”青臂龍王笑道:“好說,好說。”扭頭喊道:“老板娘,來一壇三十年的女兒紅,算在歐陽少俠賬上!”
“來了。”伴著清冷的聲音,一雙素手掀開門簾,走出一個女子。
她一出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身形說不上婀娜曼妙,只是十分清瘦,全身紅衣,袖子利索地挽起,是尋常農家女子干活的模樣。可那露出來的一段手臂,卻沒有半點的粗糙,而是那樣的潔白無瑕,似乎泛著淡淡的清輝。眾人不自覺地抬起頭,想要看一看她的模樣,卻不由得失望了。原來她竟戴著一頂斗笠,遮住了容顏。只有瀑布般的長發從厚厚的青紗中露出,一直垂到腰間。一陣清風吹過,在斗笠的縫隙里,人們仿佛看見一支潔白的玉簪。
客店里原本十分喧鬧,這一瞬間,卻靜得出奇。
女子全不在意眾人的目光,只是從柜中抱出一壇酒,放在兩人桌上,一言不發,又坐回到了柜臺后面。
她走路、拿酒、回身坐下,都是輕飄飄的,就連把酒壇放在桌子上,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眾人不禁恍惚,不知眼前這個紅色的身影,到底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還是自己醉夢中幻想的仙子。
歐陽少俠原本不勝其煩,想著讓青臂龍王趕緊喝完這壇酒了事,卻不意見到這樣一個出塵絕倫的女子,不禁呆住了,目光追著她的背影望了過去。
“嘿,小美人,大爺請你一壇酒如何啊?”一個粗大的嗓門響起,歐陽少俠皺皺眉頭,見兩個魁梧大漢站了起來,抱著酒壇,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咚地倚在柜臺上面。兩人一個黑面如炭,一個滿臉通紅,都是一副色相。
那柜上放著一具瑤琴,被兩人這樣一撞,發出嗡嗡的響聲。
女子倚在墻上,左臂抱膝,右手支頤,對于兩人的到來全不在意。
黑臉大漢見女子不理他,登時大怒,正要發作,卻被紅臉大漢攔住了。那紅臉大漢滿臉堆笑,嘻嘻道:“在下太湖樊優,這位是我的結義兄弟,樊鎖,請教姑娘芳名?”
紅臉大漢一報家門,客棧在登時起了一陣騷動。女子卻仿佛沒聽見他的話。紅臉大漢又道:“姑娘既不肯透露芳名,卻不知可否透露芳齡?”
女子仍是一動不動,似乎在想著什么出神。
“那姑娘可否摘下斗笠,一睹芳……”
“回去!”女子抬起頭來,語氣還是那樣清冷,既不畏懼,也不生氣。
黑臉大漢怒道:“小娘們好大脾氣,你不讓大爺看,大爺便自己動手!”說著便伸出一只油乎乎的大手,要將女子的斗笠拽下來。紅臉大漢更是猛地跳起,摟向女子的腰肢。旁邊人都呵呵大笑,幸災樂禍,要瞧一出好戲。
“喀喇喇”,看熱鬧的人們只見青影一晃,那兩個大漢便重重地墜下,將一張木桌砸得粉碎,躺在地上呻吟哭喊,像是兩條肥豬一般。眾人驚愕,齊刷刷地看向女子,只見她臂彎里套著一環細細的長鞭,黯淡之中,依稀可辨原本金黃的顏色。
女子淡淡道:“要耍酒瘋,到別出去。”伸手將細鞭掛在墻上,旁若無人地坐回原地。在場不少都是武林高手,卻無一人看見她如何出手、如何收招,甚至連她什么時候將細鞭從墻上摘下來的,都全然不知道。
歐陽少俠看著她,不由得微微癡了。
青臂龍王看在眼里,笑道:“怎么,歐陽少俠也有此雅興?”
歐陽少俠,輕笑兩聲,折扇一揮道:“小弟初來乍到,還請羅英雄指點一二,若覺干說不盡興,這好酒好菜,要多少有多少。”
青臂龍王大喜,唯恐歐陽少俠反悔,立刻連干了三大碗酒,這才抹抹嘴,笑著說:“老弟你猜,這老板娘有多少歲了?”歐陽少俠道:“這姑娘膚如凝脂,也就二十來歲吧。”
青臂龍王連連搖頭:“非也,非也!這客棧不知是什么時候建起來的。有人說,興許幾百年前,就立在這里了。而且從最開始,就是這個老板娘。”
青臂龍王壓低聲音,故作神秘,歐陽少俠只報以一哂:“江湖傳言,不足為信。就算這客棧真的有些年頭,但店主人總是會換的。想來只是因為戴著斗笠,看不見容貌,這才以訛傳訛,說成是一個人。”
青臂龍王不以為然:“就算是蒙著臉,又去哪里找這許多一模一樣的身段?一模一樣的聲音?我看這老板娘絕不是一個人,定是一個鬼!”
歐陽少俠略一思索,忽然輕笑:“是人是鬼,一試便知。”
他俯在青臂龍王耳邊,輕輕低語幾句。
青臂龍王低聲發笑:“歐陽少俠高明!”低頭自顧飲酒。
歐陽少俠折扇輕擺,漫不經心地走到柜前,伸出手,想去撫摸那具瑤琴。
“別動!”女子輕喝一聲,歐陽少俠一怔,說道:“冒昧了,姑娘見諒。”
女子點點頭:“客官是要結賬嗎?”
歐陽少俠點點頭,在身上摸索了片刻,面露難色:“啊呀,真是不巧,方才來的路上和一伙賊人動手,好像把盤纏丟了,這可如何是好?”
女子“嗯”了一聲,又低下了頭:“不礙事,客官下次再來,記得補上就好。”
歐陽少俠笑道:“那怎么行,不能讓姑娘吃虧。”將手一招,快如閃電,已將那具瑤琴抱起:“在下頗通音律,不如為姑娘演奏一曲,以為補償如何?”
女子站起身:“還給我!”伸手想要去拿。可歐陽少俠折扇輕擺,嚓的一聲,竟彈出一柄雪亮的短劍,直向她掌心戳來。
女子微訝,斜手飄開。那短劍來勢陡緩,卻依舊徐徐向前。再看歐陽少俠,臉上溫然含笑,神情甚是挑逗,原來是想要撥開她斗笠上的青紗。
女子微微側頭,正要躲開,身后卻呼的一陣猛風:“小美人,別想跑!”肩膀一沉,已被青臂龍王扣住——他身材胖大,出手居然如此迅捷。眾人都屏住了呼吸,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要一睹這無名客棧中,神秘的老板娘的真容。
“嗤嗤”兩下利響,似乎有什么細小之物激射而來。歐陽少俠和青臂龍王大叫一聲,身子平平飛出,狠狠地撞在墻面上,貼了許久,才頹然摔下。
女子飄然站定,見那瑤琴直飛向門口,目光隨之過去,卻一下子怔住了。
不知何時,客棧門口站了一個高瘦的男子,輕輕伸手,接住了那具瑤琴。
他穿著一件淡黃長袍,上面似乎有一些金線描繡的紋飾,卻已經被磨得看不出樣子。而那長袍的領口處,露出里面一件更加破爛的衣衫,已辨不出原本的顏色——不僅如此,眾人連這男子的臉也看不見,因為他也戴著一頂斗笠。
風聲呼嘯,斗笠輕輕拂動,一縷長發飄起,浸染在紅色的風沙中。
“滾!”斗笠后面飄出一個聲音,冰冷淡漠。歐陽少俠和青臂龍王嚇得魂不附體,唯唯諾諾,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其他客人也紛紛放下酒錢,逃也似地離開了。
男子走上前,問道:“姑娘,沒事吧。”
女子點點頭,輕道:“無礙,多謝客官出手相救。”
這淡淡一句話,卻讓男子渾身一顫,定定地站在原地,良久道:“姑娘是誰?”
老板娘微微低下頭,答道:“一個心死之人。”
男子沉默許久,老板娘問道:“客官你呢?”
“一個已死之人。”
女子聽了,淡淡笑道:“既然已死,又如何立于世間?”
“只因——”男子抬起頭來,看見那副楹聯。
“只因此時此地,不知何年何月。”
女子點點頭,并不接話,卻聽男子問道:“姑娘你呢?”
女子抬起頭:“什么?”
男子道:“若姑娘的心已經死了,又何必戴了面紗,挽了長發?”
女子默然,男子道:“難道一個心死之人,還怕見什么人嗎?”
女子輕輕一笑,說道:“只因此情此情,不知何去何從。”
兩人就此沉默,一陣風從門窗中吹過,撥弄著琴弦。男子如夢初醒,輕輕將瑤琴放在柜臺上,手指卻在上面輕輕撫動:“姑娘愛琴?”
女子搖搖頭:“不過是大漠蒼涼,聊以為伴罷了。”
男子“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著門外。風沙漫漫,自己一路走來的腳印,已經消失不見了。女子問道:“客官是趕路的人嗎?”
男子點點頭,卻輕嘆一口氣:“只是,不知路在何處。”
女子輕輕一笑:“那便歇一歇吧,客棧,就是讓趕路累了的人歇腳的。”
男子呆呆道:“身子乏了,可以歇一歇。這顆心累了,卻又說與誰知?”
“心死了,自然就不會累了。”女子似是自言自語,轉頭看向男子,“客官若喜歡,不妨撫琴一首,小女洗耳恭聽。”
男子笑道:“恭聽不敢,在下不通此道,一生也只會一支曲子。”
女子道:“既然只有一生,那會一首曲子,也就足夠了。”
男子微微沉吟:“好啊,只是這曲子有些長,且亂七八糟,不成調子。”
“如此,最好。”女子說罷,對著一面銅鏡坐下,梳理著自己的長發。
然而,她卻并不摘下斗笠,銅鏡之中,只有一片朦朧。
男子將瑤琴放在膝上,沉默良久,隨手一揮,顫音不絕。
他微微張口,似乎說了一個什么名字,卻淹沒在了琴聲之中。
“……二十年了,你還好嗎?”
女子驀然回頭,感慨萬千,手指一顫,一支玉簪掉了下來。
門外,風沙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琴聲里,依稀呢喃,好像有人在竊竊私語。
這正是: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舂斷連理枝。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唯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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