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王府這邊,在長生剛進入斗宿大營,云君彥就已經傳了消息回來。
閉關修煉的,外出看熱鬧的,軍營里當兵的,家里帶孩子的,只要是云顧安這一脈在醴城的云家人,幾十口子都已經齊聚王府主廳。
而云顧安和云啟泰更是直接守在傳送陣旁。
云啟泰看著父親臉上許多年沒看到過的緊張神情,嘆了一口氣。
“父親,小妹長大了,她已經能理解您的一片苦心了。最近幾年更是時常問起您,問起家里的人和事,十分懂事。”
卻不曾想云顧安臉色更加黯然,“懂事?你家的君然、臨風、臨旭比他們姑姑、姑奶奶還要大上幾歲,你感覺他們懂事嗎?
越感覺被許多人愛著的孩子越長不大。
但我記得你第一次十分欣慰的跟我說‘小妹長大了’時長生的年紀,不過才十歲。”
只要想起當初父女離別一年后再見的場景,想到女兒的畏懼和排斥,“悔恨”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云顧安心里的痛。
他明明答應了妻子會看著女兒長大,可如今,女兒還未長大成人,他們父女卻已經漸行漸遠……
云啟泰聽到這話,原本放在父親肩頭的手跟著一僵,眉頭一皺,很是不解。
“父親,你想的太多了。只不說我們乃小妹的親父兄,對她只有掏心掏肺的。就算玄都那邊,也再不可能委屈她的。
君然幾個那是在南疆這邊野慣了,他們哪里比的上小妹。
只看小妹如今的修為,都能參加狩獵季了,沒準不到三十歲,就能晉階碎石境呢。
我跟您說,待您看到如今的小妹,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云顧安搖搖頭,懶得再和真正性子方正的大兒子爭辯。
他也是世家出身,他能不知道真正的紈绔子弟什么樣嗎?
長生的修行資質是真的太差,哪怕從來不缺修行資源,但修為進度堪比資質中上的,就能想象她有多努力修煉了,怕是一時都不敢懈怠。
而一個被所有人都疼著寵著的小姑娘,緣何會有這樣的修行動力,仿佛……仿佛不努力就會被拋棄一般?
這已經成了云顧安的心魔。
但他卻不敢再去見女兒。
身為一個父親,他真的承受不住女兒眼中的畏懼和疏遠。
尤其是那雙眼睛太過像妻子,他仿佛恍惚間看到了妻子至死都憂心忡忡的眼神。
清月,我到底辜負了你的囑托,我該怎么辦?
父子倆久久無語,直到空間傳送陣亮起。
斗宿大營的傳送陣一有動靜,醴王府這邊的傳送陣也跟著呼應閃爍。
云顧安和云啟泰皆下意識理了理身上的法衣,身體也繃直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傳送陣。
而另一邊。
空間傳送陣的傳送速度實在是超出長生想象的快。
滾出去后都沒給她穩定身形的時間,溝通了醴城和斗宿大營之間百里路程的時空通道,仿佛是眨眼就到頭了。
沒有什么天翻地轉,也沒來得及出現什么后遺癥,長生就已經以五體投地的出場方式出現在了對面的傳送陣中。
比她慢了那么一秒到的是云君彥,還保持著伸手想拉她一把的動作,臉上的無奈之色更甚。
云顧安下意識看了一眼大兒子:這就是你說的大吃一驚?
云啟泰也端不住臉上的嚴肅了,頗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小妹,你這是干什么?”
長生身子一頓,有人?
不等云君彥扶,她胳膊一支腳一蹬,“嗖”的一下就站了起來,就跟有繩拉著她起來似的,動作可謂一個漂亮。
然后長生抬頭看去,只見傳送陣外站著兩個感覺異常熟悉卻也很陌生的人。
這是……原主大哥云啟泰和……親爹云顧安。
長生下意識身子一僵,這剛被云君彥給嚇了一跳,如今都不給個心理緩沖嘛?
無論她做了多少心里建設,但真的見到原主至親的血脈親人,還是會感到緊張。
嗯,還有一股下意識想去親近的感覺。
長生神念一轉,下意識收縮了自己的神識,然后跟著身體里殘存的本能,叫了一聲:“大哥”,鼻子一酸,眼淚也隨之濕了眼眶。
云啟泰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嚴肅端方的一張臉,唯獨面對比自己小了將近二百五十歲的妹妹,那是無論如何都嚴肅不起來的。
云啟泰伸手將長生從傳送陣里拉出來,連兒子都看不到了,仔仔細細打量著妹妹。
他臉上的表情柔和的讓被兄妹兩個忽視的其余兩人感覺牙酸,偏偏這廝還自以為很嚴肅的道:
“收到姨母讓人送來說你晉階搬血境六重的消息,真是嚇了大哥一跳。小妹,你太胡來了,萬幸平安晉階了,否則你讓大哥怎么向娘交待。”
不過不等長生說話,云啟泰緊跟著就用蒲扇似的大手拍了拍妹子的頭。
“長生,大哥為你驕傲!”
只這一句話,長生又想哭了。
心里默默吐槽,這要不是她親手將原主和其母的執念送走,怕是這會兒眼淚都得流一缸了。
說好的嚴肅臉老大哥呢?怎么轉眼就變成煽情帝了。
長生嚴重懷疑原主的有色眼鏡是不是太厚了。
云君彥看了看“執手相對淚眼”的父親和姑姑,又看了看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干脆就面無表情的祖父。
不知怎的,總感覺這副本來挺溫馨的畫面,頗有點搞笑。
為了避免父親這么大歲數還被祖父拉到訓練場教教如何做個兒子,云君彥只得出聲打斷這邊這兩個不過去年才見面的兄妹。
“父親,知道您是太想念姑姑了,不過姑姑與祖父也是許久未見了,外邊一家子也都等著呢。”
長生與云啟泰同時身子一僵:壞了,把親爹(原主爹)給忘了。
都遺傳了玄清月的鳳眼、云顧安的鼻子和嘴,一看就知道是兄妹的兩張臉同時看向云顧安。
因為眼中帶著淚,竟都有一種可憐巴巴的蠢萌之感。
不說頭一回見到自家爹這幅模樣只感覺腦闊有些疼的云君彥,只說承受云顧安,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兒子和女兒還小時的模樣。
長生暗中吸了一口氣,然后對云啟泰云君彥這父子倆擠出一抹笑。
“不是說一家子都等著呢嘛,大哥,君彥,你們先過去說一聲,我回來了,還給大家都帶了禮物。我和父親說幾句話,一會兒就過去。”
云啟泰看了看小妹,有看了看父親,拍了拍小妹的頭,“好,我和君彥先過去。長生,你……你別著急,和父親好好說說,父親……”
只不等他說完,就被武力值比他還高兩個小境界的兒子給硬拉了出去。
云君彥一臉黑線的拉著自家沒眼色的親爹出了書房。
話都叫您說了,還叫祖父說什么?
書房內,只剩下長生和云顧安這沉默不言的“父女”倆。
當然,除了長生這個當事人,云顧安是肯定不知道女兒換了芯子的。
長生在組織語言,說實話,她兩世加一起就沒多少和“爹”如何相處的經驗。
這一世且不用說,不算在她娘腹中那一百年,滿打滿算她就和她爹相處了不到四天。
而上一世,父親打拼事業常年不在家,父母又在她中二時期離了婚。
她沒心生怨懟,那已經是想的開不期待了。
如今眼前這個便宜爹更是與原主九年沒見過面,如何相處,長生也有點燒腦啊。
而在云顧安眼里,一言不發臉上略帶煩躁的女兒,肯定還是在排斥他。
但他,已經給了自己九年的時間,不想再逃避了。
心魔已生,若不能解,他又憑什么奢望大道仙途?
“長生……”
“父親……”
同時開口的“父女”兩個彼此對視,終是云顧安先遲疑著伸出手,摸了摸女兒的頭發。
見女兒沒像九年前那樣躲開,云顧安的手顫了顫。
然后聽到了女兒低著頭,用仿佛是從胸腔里發出的那種悶悶的聲音問道:“父親,我這堪稱廢柴的修行資質讓您很失望吧?”
云顧安手一頓,他似乎知道他這么多年錯在哪里了。
“失望是有一些的,但父親并不是……”
“果然還是失望的,就因為我是個廢柴,所以當初你對此事連問也不問,是因為沒有問的必要嗎?”
長生猛的抬頭,打斷云顧安的話。
這是原主的遺愿,臨死都不能放下的怨念啊。
但她沒想到云顧安的反應比她想象的還要激烈。
只見云顧安可謂是目瞪口呆,一臉不敢置信中還夾帶著傷心和怒氣。
“長生,你怎么會這么想?我是你父親,我怎么會嫌棄自己的女兒?
且這有什么好問的,就算你資質再差,但只要有父親在,就算用資源堆,父親也能將你堆到碎石境的。”
云顧安實是沒想到女兒居然是這么誤會自己的。
而原主,其實早就明白了,畢竟沒有誰家的父親會一邊嫌棄一邊拿出大把的靈石和資源供修行資質極差的女兒修煉。
但她心理就是有這么一個結,不問清楚過不去的結。
誰能想到云顧安不聞不問,是覺得沒必要,說的不如做的呢!
這可真是……
長生臉上“悲憤”的表情差點沒崩住:親,這就是缺乏溝通的后果啊。
在她的上一世,因為華夏民族在表達感情上的含蓄,導致許多父母和子女缺乏溝通,不能正確表達對彼此的愛,造成了不少無法挽回的憾事。
便是長生自己,之所以和父母漸行漸遠,未嘗沒有這方面的原因。
大家總有溝通不了、代溝做借口,但其實不過就是一句“媽媽(爸爸)我愛你”、“兒子(女兒)我愛你”的事。
長生無奈露出一個苦笑,“父親,我那時才六歲,您知道失去娘后我有多惶恐嗎?
您知道我測試出修行資質后有多害怕嗎?
你又知道當我惶恐不安卻一點準備都沒有就被舅舅帶走時是怎么想的嗎?”
云顧安已經控制不住臉上的愕然和悲痛了,“長生,父親……我……”
“父親,那時我小,我不明白你們的一片苦心啊。
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是個廢柴,所以父親不要我了?”
“我已經沒有了娘,如果連父親都不要我了,那還有誰會真心疼愛我?”
“我是修行資質不好,但我一直都在很努力很努力的修煉,從進入修行學府開始,每天都只睡三四個小時。
但無論我努力,沒有修行資源,我還是那個沒有用的廢柴。
沒有人看到我的努力,他們只看到我浪費了多少資源。
可是怎么辦呢,我不想放棄自己啊。”
小姑娘剛到玄都時,夜夜流著淚告訴自己:當沒有人能依靠的時候,我只能依靠自己。”
嘖嘖嘖,真可憐啊。
長生用仿佛在說別人的事一樣的淡漠語氣說著這些話。
但云顧安卻只覺得這些話像是一把刀,將他的五臟六腑都割傷了。
“長生,父親后悔了,父親待你舅舅接你走后就后悔了。
但當時不斷有小范圍獸潮頻繁沖擊四象生生陣,父親和你大哥、君彥都離不開南疆。
但父親一騰出手來就去玄都要接你回來的,可……”
可那時隔閡已生,云顧安看著女兒眼中的畏懼、排斥和陌生,所有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如果他知道女兒是如何想的,如果他多多關注一下女兒……
可惜,這世上最讓人絕望的就是“如果”二字。
在外面也是響當當一位金丹后期修為大高手的云顧安,如今臉上竟露出幾分茫然無措和心如死灰。
而長生見此,有點心慌,她是為了幫原主了卻遺愿,可不是想逼瘋她爹啊。
修士的心境問題搞不好會滋生心魔的,這個她有切身體會啊。
長生深深呼出了一口濁氣,緩緩跪下。
“父親,因我一時誤會,硬生生讓我們父女兩個蹉跎了九年。
二哥和我說,您原本該潛心修煉尋求晉階元嬰的契機,卻因為時時惦記于我,八年時間修為無寸進。
女兒有愧,愧對父親的疼愛之心,更愧對母親臨終前的囑托。
我明明答應了娘,待她走后就由我代替她照顧您和大哥、二哥的。
但我沒有做到,反而怨天尤人,誤人誤己。
父親,對不起,我錯了,不孝女云祈舒,請您原諒。”
這是長生第一次稱自己為云祈舒,如此,也算了卻原主的一個遺愿了。
而聽到這話,看到這樣的女兒,云顧安情不自禁流下兩行清淚。
清月,我們的女兒終于長大了。
而我和她都已然明白,父女親情,至此,該放手了。
雄鷹展翅呀,一鳴驚九天。
雛鳥學飛呀,就此相聚難。
莫得徘徊呀,愿父仙途遠。
萬望珍重呀,祝兒長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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