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間,日日喜慶。
這日定省畢,小輩們回了東、西兩處院落。
東院的大丫鬟早為主子們預備好了新鮮的吃食,待主子回來一一呈上來。
炕桌上的高腳碟里擺著吉祥果、如意糕,十錦攢盒里擺著果脯蜜餞,還有用青花瓷六棱碗裝著的花生酪和糖蒸酥酪等各色小食。
筠娘換了身家常的衣裳,帶著慶陽和魏侗凈手畢,坐到了炕桌旁。
魏侗現下無心吃食,只顧抻著脖子探著小腦袋向外眺望。
廊下挑起的一排大紅燈籠將四周的白雪映照得紅彤彤一片,十分喜慶,耳中聽著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魏侗心里漸漸按耐不住,跳著腳的要出去玩。
正著急的時候,就見魏翰撩簾走了進來,少年挺直的身板,英雋的臉龐,極具朝氣。
魏侗看到不禁眼前一亮,就見魏翰走過來恭敬地向大兄和嫂嫂行禮拜年。
大兄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紅包,問了問他年前的課業。魏翰垂首站在那里一一回答。
待叔侄說完話,筠娘笑著給了魏翰一荷包小金錁子。慶陽送給他一把嵌寶的鋒銳匕首,輪到魏侗時,他急急地下了炕,丫鬟忙上前服侍三爺穿上小朝靴。魏侗跑過去塞給魏翰一把牛筋小彈弓,隨后就扯著他的袖子向外走。
魏翰看向急不可耐的魏侗,略有些無奈地笑道:“小叔叔略等等!”他說著,忙抽身回來向魏儀和筠娘行禮作辭。
魏儀叮囑他:“注意安全,小心起火。”
魏翰恭敬應是,然后領著滿臉急切的魏侗和幾個機靈的小廝去東院外面放煙花爆竹。廊上很快聚來許多笑呵呵看熱鬧的丫頭婆子。
慶陽留在屋里,與筠娘一同用湯匙舀著糖蒸酥酪吃,奶白的羹酪上撒了一層用蜂蜜泡制的金色桂花、幾顆杏仁和一些炒香的花生碎,入嘴甜香滑嫩,舌尖輕輕一抿就化了,十分美味。
魏儀靠在榻上看書,聽見坐在炕桌旁相處厚密的姑嫂兩人,一面吃著糖蒸酥酪,一面頭挨著頭又研究起別的新鮮吃食,語氣十分的歡快。
窗外離得很遠依舊能聽到魏侗喜得手舞足蹈的歡笑聲。
誰也沒有發現正在專注看書的人,嘴角隱隱彎起一抹愉悅的弧度。
魏侗帶著小廝綠柏回來時,小臉玩的紅撲撲,手心也是溫熱的,并沒有被凍到。
筠娘細心地摸了摸魏侗的后脖頸,發現他后背出了一層薄汗。在姐弟倆臨去時,筠娘叮囑魏侗的乳母田嬤嬤道:“等三爺回去落了汗再服侍沐浴不遲。”
田嬤嬤忙恭敬應是。
筠娘又轉頭語氣輕柔的與慶陽道:“沐浴后,頭發干爽了再睡下。”
慶陽笑著點了點頭。
兩個人由各自的丫鬟服侍著披上斗篷,捧了手爐,笑著與大兄嫂嫂辭別,隨即由丫鬟們簇擁著出了正房。
筠娘孕期嗜睡,每天起的很晚,晌午還要睡一大覺,白日里依舊時常犯瞌睡。魏儀無事時都會早早陪她歇下,筠娘什么時候想睡隨時就睡,家里服侍的也已經習慣了。
待郡主和三爺一走,屋里服侍的就開始收拾炕桌,開窗通風片刻,準備沐浴的熱水,鋪床薰被,待主子從浴房出來一切已經準備就緒。
竹月服侍筠娘擦干頭發,換了小衣上了床,魏儀已經倚在床上等她了。
夫妻倆躺在床上輕聲細語地說著話。被子里魏儀溫熱的手掌輕輕撫摸著筠娘微微突起的腹部,她的肌膚依舊如凝脂一般光滑柔嫩,這里面正有一個小家伙在悄然成長。
魏儀每次一想到嬌嬌的筠娘身體里正孕育著他的孩子,就覺得胸中滾燙。陪伴她是魏儀最近最喜歡做的事情。
西園。
今年是雪薇嫁進王府的第一個年。
雪薇特意吩咐人將正房裝扮的年味十足,窗戶上貼了黃嬤嬤親手剪的喜慶窗花,簾幔帷帳也都換成了全新的,圓案上擺放著精致的糕點、各色糖果和兩盤干果。又吩咐文娟取出自己陪嫁的上等名茶預備招待客人。
雪薇白日里派人去邀來府里做客的成王妃,成王妃康氏在筠娘那里待了整整一日,只請安作辭時去了青嵐殿兩趟,其余時間都在筠娘那里,她和文大奶奶的邀請,康氏皆婉拒了,誰也沒應。
預備的東西不能浪費,晚間晴夫人和綠蕊來請安時,雪薇留了她們一處熱鬧。
因此魏俊的妻妾都聚在了正房,幾個人一面嗑著瓜子兒,一面輕聲說笑。
魏俊吃酒回來,見她們都聚在正房,不免一怔,好像連他自己也沒想過他的這幾位內人能平和的坐在一處。
房中眾妻妾見郡王回來,都忙迎上前。
綠蕊接過魏俊的貂裘披風,服侍更衣,
雪薇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請郡王上坐。
那些服侍的人反而插不上手,上不得前。
晴夫人見郡王進來,扶著腰身離了椅子,安靜站在一旁。
魏俊見了,淡淡問她:“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去歇息?”
晴夫人聽著表情一滯,垂下了頭。
魏俊看著她曲線優美動人的白皙脖頸兒,暗暗嘆了口氣,語氣終究緩和了幾分,“不想去休息就坐下吧!免得站得久了腿酸。”
雪薇就看到垂頭的晴夫人露出一抹溫順的笑意。
雪薇忙笑著吩咐人拿了坐褥鋪在暖暖的大炕上,讓晴夫人上炕坐,自己腳下置著墊腳的腳爐也讓給了晴夫人。晴夫人婉拒不成,這才輕聲道了謝坐了。抬眼看時,只見綠蕊正一個個剝了松子仁,拈在手中吹去細皮,放到泥金小碟子里,擺到了郡王面前。
郡王抬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帶笑,道:“你別忙,也坐下吧!”
晴夫人就看見綠蕊抿著嘴笑了笑。
晴夫人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垂下了眼瞼,不在抬頭。
難得今日郡王高興,幾女都強忍著貌合神離的陪侍著。
勉強坐了片刻,晴夫人便起身作辭:“婢妾累了,想先回去歇著。”她說完微微曲了曲膝就要走。
不曾看她的魏俊,突然開口阻住了晴夫人:“我送你回去!”
這是單獨有話要說。
綠蕊看著眸光閃動,腳步卻一步未動,識趣的留在正房沒有跟上。
她心里很清楚,其實在郡王心里最重要的那一個始終是晴夫人,晴夫人心里也不是完全沒有郡王的,不過是多少而已。只是兩個人一直不曾認清自己的心罷了。
只有晴夫人跟著郡王回來,吳嬤嬤和綢兒都十分驚訝,她們還以為郡王這幾日都會留宿正房。
二人忙斂了心緒,打起簾子迎了二人進去。
魏俊看著晴夫人徑直去了浴房盥洗更衣,并沒有急著走,吳嬤嬤見了忙跟著進去殷勤服侍。
魏俊倚在門邊,叮囑晴夫人:“地上濕漉漉的仔細滑倒,讓嬤嬤服侍你。”
吳嬤嬤聽了,隔著簾子立刻表忠心:“郡王放心,老奴會盡心服侍夫人的。”
魏俊聽了,抿唇沒有言語,坐到了就近的一把椅子上。
綢兒在外服侍端茶倒水。
晴夫人輕輕咬唇,站在了浴房門內,沒有走遠。有了綠蕊的前車之鑒,她心里是真的怕了。
吳嬤嬤見了,也不好訓斥,只有耐著性子,端著銅盆過來服侍她凈臉、凈手。
晴夫人出來時,本以為郡王已經走了。
沒想到,郡王正坐在椅子上沉默著喝茶,就好像一直在特意等她一樣,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晴夫人以為郡王今晚要留宿,現在都是綠蕊服侍。
晴夫人想了想,轉身就要去小隔間睡,卻被魏俊一把抓住了手腕。
晴夫人疑惑著轉頭,目帶詢問的看過去,就見郡王自懷內取出一個成色極好的碧玉手鐲,親手戴到了她纖細瘦弱的手腕上,大小十分合宜,就像是量身定制的。
晴夫人有些怔怔的回不過神來。
魏俊已經淡淡開口道:“你有身孕,早些歇了吧!”
晴夫人微微曲膝,咬著嘴唇腳步略顯猶豫的去了小隔間。她不想親眼看著綠蕊服侍,只要郡王晚上在這里留宿,晴夫人就會主動避去隔間。
躺在床榻上,晴夫人輕輕撫摸著微微突起的腹部,按道理她的月份,肚子至少要比現在大兩圈才算正常,吳嬤嬤也說過她太過瘦弱了些。
晴夫人心里有淡淡的擔心。
她比世子妃的月份大了兩個多月,肚子看起來還沒有世子妃大。
晴夫人也想好好補一補身體,以免耽誤了孩子成長,可她實在不喜吃葷葷的肉菜,就是為了孩子吃進去,也會覺得胃里翻滾,怎么忍著,過會也會照舊吐出來。
晴夫人一個人胡思亂想著,不時輕輕撫了撫小腹兩下,卻不敢多碰。吳嬤嬤說過,不能隨便亂摸肚子,會對孩子造成很嚴重的影響。
晴夫人忍著想多摸一摸的沖動,這時就感覺手腕上光潔瑩潤的玉鐲自肚皮掠過,溫潤微涼。卻有種讓人心緒寧和的力量。幾乎夜夜失眠的她,竟然奇跡般的慢慢睡熟了。也就沒有聽到郡王開門出去的聲音。
偏房的丫鬟婆子們見郡王回了正房,都暗暗松了口氣,依舊趕圍棋,擲骰抹牌,恣意玩笑。
晴夫人只覺得朦朦朧朧剛睡著就被越性恣意的丫鬟們吵醒了。晴夫人蹙緊了眉頭,又拿她們沒什么辦法。
喜慶的日子管也管不住她們,何況西園的兩個正主子都沒有睡下,又有吳嬤嬤與她們湊趣,大年節的圖個熱鬧,誰又能管制的住她們。
晴夫人遣綢兒去讓她們小聲些,丫頭們胡亂答應了,待人走了依舊顧我,如此幾次,晴夫人也沒有辦法,只好忍耐罷了。
綠蕊回來換衣卸妝,見晴夫人睡在隔間不禁暗自驚訝,主仆的情份到底還在,綠蕊在床沿邊坐了,帶著尊敬柔聲道:“郡王在正房歇下了,夫人去內室睡吧,這兒夜里涼。”
晴夫人睜著眼睛恍惚著看向綠蕊,沒有說話。
綠蕊看到晴夫人眼下的烏青,替她掖了掖被角,輕聲道:“那些小丫頭已經消停了,炕上暖暖的,夫人還是去內室好好睡吧!”
晴夫人盯著綠蕊看了好半晌,只看得綠蕊有些難為情,方啞著嗓子道:“不用了,你去吧!”說完翻了個身,背對著綠蕊,不在言語。
綠蕊嘆了口氣,替晴夫人放下帳幔,熄了燈,這才輕手輕腳出了隔間。
綢兒已經準備好了盥洗的溫水。綠蕊自己動手凈臉、凈手坐到了炕上,對著隔間的方向呆呆看了片刻,想早些歇下,又絲毫沒有睡意。
綠蕊就那么坐在炕上走神。
正收拾殘局的綢兒,好奇地問道:“綠蕊姐姐,你晚間吃的什么好吃的?”
綠蕊姐姐的飯食都是她提的,雖未看到里面都裝的是什么,可聞著香味也知道不會太簡薄,她一直很好奇來著。
綠蕊笑了笑,輕描淡寫道:“能有什么,我的份例菜不外乎是那幾樣。”
若是細細描述了自己現在的吃食,只怕小丫頭的心也要飛了。
綢兒雖不清楚但是也能大致猜到,她笑嘆道:“那幾樣可也不是誰都能吃上的。”
綠蕊笑道:“我想吃風干栗子,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
綢兒也想吃了,笑著答應一聲去了,片刻后取了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
綠蕊笑著問她:“你多大了?有了婚約不曾?”
綢兒略帶著羞澀,笑呵呵道:“婢子十四歲,有一門自小的娃娃親。”
綠蕊驚訝的“哦”了一聲,“那年紀不到不讓你出府成親怎么辦?”
綢兒笑瞇瞇道:“婢子不是家生子,等過兩年我們家就要來贖我了,賣我來這里不是因為家里窮,我母親原就是世家里服侍小姐的貼身婢女,因著主家仁善,我母親又用心服侍,得了許多好處,又得了許多外面沒有的學識和體面。所以母親也讓我來經歷一番,長長見識,等到了婚配年紀就會贖我家去了。世子妃仁德,一定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小的奴婢的。”
綠蕊聽了心中一松,笑道:“等你出府成親那日我去給你恭賀。”
“那當然好,謝謝綠蕊姐姐。”單純的小姑娘并沒有想很多,她只是覺得綠蕊是西園的大丫鬟,又服侍過郡王,她能去給自己添妝,也是一件體面的事。”
綠蕊見時辰不早了,就笑道:“收拾收拾,我們也歇下吧!”
綢兒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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