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煙繞到后院,輕輕躍上一棵臨墻而生的李樹,接著矮身踏上院墻。
她朝院內看去,落入眼際的是一桿紅纓槍。
使槍之人兩鬢斑白,已過耳順之年。身穿白布衣,長衫脫在一旁,袖口和褲管緊緊扎住,一招一式間激蕩生風。
墨煙自詡輕如鳥雀,并不認為自己會被發現。
然而還不及她再動半步,一支銀光閃閃的長槍便已朝她飛來。
凌厲如箭,但似乎并非直沖要害而來,如若一躲不躲應當會刺穿發髻。墨煙不是任人魚肉之人,她迅速旋身,足尖在瓦片上轉了半圈重新穩下。她的身體亦因此離開了李樹枝條投下的陰影,徹底暴露于人眼下。
“好身手!”只聽有人如此一喝之間,另一桿槍已經颯颯而來。
這回是沖著雙足發動的襲擊。
墨煙下意識錯步欲躲,不料院墻鋪就的瓦片歷經風霜早已薄脆,右腳所踏之處的灰瓦登時碎裂掉一大片。她勉力站住,試圖將重量放到另一只腳上。可是對方好似早已查明她會如何動作,一顆石子兒正正朝著左腿襲來。
墨煙心里暗叫不妙,知道自己是太過松懈了。
她雖試圖躲避,但仍然被那塊石子兒狠狠砸中膝蓋。
身體失去平衡朝前撲倒,墨煙摔進了一片池塘之中。
池塘水很淺,她迅速站起身——
銀光一閃,利風一過,她抬頭時看到的就是直抵喉頭的槍尖。
槍尖之后是紅纓,紅纓之后是長桿,長桿之后是一雙布滿傷口和青筋的武人之手,其后是一對銳利明亮的眼睛,從輪廓到神采均與白啟鳴很有幾分相似之處。
不,應當是白啟鳴像他才對。
那是一個清瘦有力、精神矍鑠的老者。
白問清,前兵部左侍郎。
因從仕文職,一生從未親踏沙場、領兵殺敵,但卻是個真正的清廉文士。
他出身平民,祖上是校尉軍戶,盡管軍戶制度已經不再實行,他仍從小習武,四書五經之外閱遍軍書,是個文武通才。白問清少年時參加武科舉小試后奪得了不錯的成績,但他辭將不做再考文科舉,最終踏入六部官場。
平民出身、遍無門路,在六部中能做到左侍郎者,必然已是人中翹楚。但白問清因為個性過于清直的緣故,在官場中始終是個異類;昭愿之亂后,當時的兵部尚書劉瑞芝被彈劾下臺,他也主動辭官歸隱。
奣朝時期,官員俸祿不高,如白問清這樣的不貪不吝者,不過是可以勉強度日而已。
好在他本是順天府人,祖上也有些根基。白問清辭官后便在家中教人讀書、傳人武藝,做了個教書先生。膝下三子一女,都還孝順。
活到這把年紀,也算是可享天倫之樂了。
“爹,發生什么了?您是不是又和隔壁的大黑貓鬧上了?上回不是說好咱家的墻它喜歡走就借它走走也不妨事……”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墨煙頭頸未動,偏一偏眼睛,看到身穿常服的白啟鳴正從屋內走出來,頭發濡濕尚未盤起,看上去似乎本來正在沐浴。
白啟鳴一邊挽頭發一邊抬起頭看過來——與此時此刻的氛圍完全不搭調,簡直有點兒滑稽。
不過等到白啟鳴看清楚院落中的這幅場面,他自然登時愣住了,目瞪口呆:
“墨、墨煙?!”
“怎么,是你認識的人?”老人開口問道。
趁此一隙之間,墨煙揮劍斬下了紅纓槍的槍頭。
她手中握著從袖中抽出的烏黑短劍,橫擋于前。
看到那把短劍,老者的眼神變了變。
“不服輸,好氣性!”老者笑道,收回了手中的長桿。只見木桿斷口處平滑如鏡。
“爹,他是我的同僚。”白啟鳴匆匆解釋。
他上前去扶墨煙,墨煙也就任他扶,從池塘里爬上來。
“小公公來這兒做什么?”他低聲問她。
墨煙則對他笑了笑,從腰帶上扯下那只萬字紋的漂亮荷包:“這下子白校尉的荷包可是真真濕透了。”
“啊,原來是在你這兒……”
“我之前在卞府撿到的,想著來還給你。”
她現在渾身滴水,狼狽不堪,心情卻因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比試”而變好了些。
夕陽的赤光漸微了。
墨煙站在屏風后猶豫著。
渾身濕透自然要換衣服,這時候再推拒反而顯得矯情。
她把身上一襲被水濡濕后一片暗青的曳撒脫下,再解開中衣。她低頭時可以看到自己用白布包裹的上身。攬月樓的扶柳姑娘和她親近,也知道墨煙的身份,她總說墨煙不僅裝作一個小太監,實際也真像一個小太監。
確實如此。比起同齡女孩,墨煙身體長得很慢,謊報歲數十八,實際也已經十七歲,至今未曾來過月信。這些布條與其說是掩飾,不如說只是為了行動更加輕便。
裹胸布條自然也已經濕透了。
墨煙嘆了口氣,輕咳兩聲,朝屏風外喚道:“白校尉?”
她現在是在白啟鳴的房間里。
“怎么了?”白啟鳴在房間外的走廊上用小碳爐燒火,聽到她的聲音便回應道,“是還缺什么嗎?”
“我身上有傷,需要干凈的布條包扎。”
“你的傷還沒好?”白啟鳴是個有意思的人,可以把真誠和狐疑完美地包容在一句話里頭。
接著他就推門走進房間,在屏風外的那一半開始翻找。
一面嘴里問著:“你這傷很嚴重吧?包扎需要我幫幫忙嗎?”
“不需要。”
“不用客氣的嘛,我和哥哥姐姐從小習武練功,身上哪兒會不添彩,清理傷口可是一把好手遠勝普通醫者!”白啟鳴頓了頓,“還是說你難為情?”
墨煙倒也坦蕩:“我畢竟與尋常男子有所不同,不愿示人之意白校尉應該可以理解吧。”
“得。那我把布條掛屏風上了,你自己處理吧。”
于是從屏風上甩來一捆布條,一只小瓶子則從底下推過來。
“是我們家常用的傷藥。”可見白啟鳴雖然狐疑,但仍將真誠放在首位。他的確是一名謙謙君子。
“謝謝。”
白啟鳴把墨煙掛在屏風上那些換下的潮濕衣物拿了出去:“我幫你熨一熨,應該很快會干的。”
“勞煩白校尉了。”墨煙再次道謝。
“別叫我白校尉了,我也不叫你小公公——以后咱們就以字稱呼行不行?”
墨煙在屏風后笑了笑,半晌終于開口:“謝謝啟鳴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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