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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煙再沒打聽過裕平王的事。甚至對于那些直接飛到耳邊的風聲都錯身不聽。
照眼下情形來看,這陣朝堂風雨是怎么吹也吹不到東廠和錦衣衛的,相反倒是讓廠衛賺得盆滿缽滿。
她恢復了往日的生活節奏,照例跟著莫遲雨在宮城、東廠、別府來回奔波。
有一日她在宮道上遇到了從前到裕平王府為她卜卦的國師。
國師是皇帝親封,于宮內設觀,而今還加封了一個什么“天樞真靈大仙”的名號,至于他自己,姓“司空”而自稱“子一”——取十二地支之首,加上數理之始而為名,可見其恣意處世之態。
說到這個司空子一,前朝亦有官員曾上奏言彈他是“妖邪奸人”“操弄丹術而無切實裨益”等等,不過奣朝言官本就擅長沒話找話、無事生非,倒也未成什么氣候。
說到底,國師雖得皇帝信愛,但慣來低調內斂,并不深涉政事,亦不巫蠱穢祟。據說他佛道皆通,經文具熟,是個禮教之外的怪才。
宮道相遇,他腰間系赤紅綈帶,套一襲黑紗薄衣,高高束發卻不挽發,身后跟著兩名童子。
墨煙止步靠邊,低頭行禮。
國師隨意點頭回禮,邁步過去。過了一步時,又旋身回來。
“這不是……”他笑了一聲,“多年不見,仍是幼子!”
墨煙被他突然點到原是心里一驚,聽他這樣說后,困惑地抬起頭。
司空子一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數年過去,容貌聲音皆無變化,叫人分辨不清年齡。他生一張男女莫辨、極其端雅的面孔,嘴角不笑而含笑。
“你近來心中愁緒百端,郁躁浮額。想必日子不太好過吧?”
她頓時慌亂。
墨煙穩了穩后才重新拱手道:“在下東廠提督近侍馮墨煙,見過國師。”
“跟我客氣什么?”他又笑一笑,“你可要多多保重。原本我是想說,你若有空可以到我哪兒喝喝茶聽聽經,不過還是罷了。我不該與你走得太近。提醒一句,你往后不久有一小劫,乃此后大劫的前因,可要細思妥當。”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邊走邊笑起來,笑聲蕩在紅色的宮墻兩壁。
“啟鳴。”
白啟鳴坐在廊上清洗自己的皂靴。他停下動作抬起頭:“怎么了,二哥?這時間你不是應該還在和八股相對嗎,怎么出來了,讀書讀得頭暈啦?”
“最近城里吵得厲害。”
白啟鳴眨了眨眼睛,重新低下頭擦洗靴子。
“嗯。”
“聽說因為寧王和裕平王,現在所有京官都害怕被錦衣衛抓進詔獄里去。”
“的確是這樣。”就連像白啟鳴這樣無心鉆營的錦衣衛袖中都被塞進銀錠,百官的恐慌可見一斑。那錠銀子他本不想收,可是那時他所有的同伴都收了,結果他也就沒能當著眾多同僚的面當場回拒。
那是慶祝的銀子,是犒勞的銀子。因為到底錦衣衛沒從那位尚書府中搜出什么東西來,那宦場沉浮多年的老臣保全了一家老小。
那錠銀子真沉,壓得他左手發抖。
“爹也叫我別去學堂。我這幾日只能呆在家里溫書。”白啟騫在他身旁坐下。
“嗯。現在外頭亂的很,別出去的好。二哥你就在家多陪陪爹娘。”
“啟鳴。”
“嗯?”
他注意到白啟騫直直看著自己。
“你最近不太對勁,因為衙門事務太累了,還是有心事?”
白啟鳴眉毛一跳:“二哥。談心這種事不該娘來做嗎?”
“娘最近忙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爹以前——”
“別說了。”
白啟騫長嘆一口氣:“爹很少說起以前的事,這次我也嚇了一跳,沒想到他竟然與……罷了還是不說這個。說說你吧。”
“我有什么好說的?”
“你脖子上的玉佩,誰送你的?”
白啟鳴一驚,干笑著伸手按了按脖頸。從領口露出的紅線本就顯眼,自然瞞不住朝夕相處的自家人。
白啟騫覷他一眼,搖搖頭:“我仔細想過了。古往今來,史書上有跡可循的專善龍陽之好者為數眾多,但他們都分得很清楚。”
“啊?”白啟鳴一時愣住反應不過來二哥在說什么。
“就同明君也可有寵姬一樣。”
“啊?”
“但他們之所以不為人指摘,是因為他們同時亦敬愛正妻,孕育子嗣。”
“不不不——等等,二哥你是在暗示我嗎?”
白啟騫翻了一個白眼給他:“我像是在暗示嗎?我是在正大光明地和你談。”
“因為我之前半夜睡不著說的那些胡話?”
“胡話?我看你說的其實是真心話。”
“二哥,先說清楚,娶妻生子這個話題你可沒資格和我談啊。除非你先聽娘的娶個媳婦兒,再慢慢攢錢替那位姑娘贖身,不然誰也別嫌棄誰不順孝道——”白啟鳴猛地往遠挪出半丈遠,“誒誒誒你別動手!”
“我是讀書人,和你動什么手。”
白啟鳴嘀咕:“小時候你和大哥大姐可沒少幫著爹揍我……”
白啟鳴既然是幺子,自然最受家里人寵愛又最皮最倔最常挨揍。
白啟騫看著幺弟。
白啟騫知道白啟鳴這幅慫樣不是因為懦弱可欺,而是因為他心思細致溫柔。
他們的父親固執得很,他們姐弟四人也個個固執得很。
他嘆著氣站起身:“常人思慕未婚妻,另有人傾慕姬妾歌伎,也有人專愛俊美少年,也有人喜好寡居孀婦——你怎么卻喜歡上宦官?你自己想想清楚,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扶柳,到這里來。”
她的指尖停在一個輪指上。余音半消后她才嬌笑著應了一聲,放下手里的琵琶。
“小王爺每次嚷著要聽新曲子,卻每次都不聽完。”
“我只是說說想聽。”青年笑著往后靠在榻上,“你知道的,其實大家都是想看你彈琴,而不是用耳朵聽。”
“也不是人人如此。”扶柳在他膝上坐下,拿起桌上的酒盞,“不過您想必總是這樣。”
當她沒有面對著客人時,她的嘴角和聲音在笑,眼睛則不笑。
她朝后靠近青年懷里。
“您是樂平王,歡樂安平。”她將酒杯斟滿,“近來京城動蕩,官爺們各個兒忙著上下拜訪,都無人來攬月樓擺宴聽琴了。小女子可唯有靠著您來博得一些修琴的松香錢。”
樂平王是當今皇帝的同母胞弟。他去年才剛剛及冠,生得面如朗月、目灑清輝,可惜終日渾渾噩噩,不過酒囊飯袋。
按理說親王及冠后必當去封地就藩了,但因他從小與哥哥關系親近的緣故,皇上為他在城內修了宅邸,在宮內留著住處——他從出生到現在還未曾離開過王城,是真正悠游自在的閑散王爺。
他年過十五之后就在這座京城里大有了名氣。不過也不是什么好名氣。
早先年盛傳他熱衷于偷溜出宮、出入花街柳巷之地,他坦坦蕩蕩承認下來;后又因翻墻與內閣大臣的女兒偷情而震驚朝野,氣得翰林院博士一下子辭去了五人。
耽溺酒色,狂放不羈,好逸惡勞——他樂于接下這樣的名聲。
“扶柳這幾日總是心里發慌,眼皮亂跳。”
扶柳委屈地說著,把酒灌進已經有三分醉意的樂平王嘴里。
“你是怎么了呀?至于如此煩憂?”樂平王攬住她的腰,扶柳便依著他的力俯下身抱住他,本就松松披在肩頭的薄紗滑落。
“還不是因為那個莫名其妙造孽謀逆的寧王!惹得皇上不高興。扶柳真怕那些同您一樣照顧奴家的官爺之后再也不來了……攬月樓的姐妹們如今各個兒都只有憑欄獨望的苦命,一聲聲哀嘆,您這次來沒覺著冷清許多?淚水把女兒紅也釀苦了。”
聽扶柳談起如今的京城政局,樂平王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把她又往懷里攬緊,摩挲著往裙擺下摸。
“怕什么,扶柳姑娘姿色出塵,不怕沒有客人的。”
扶柳“哼”了聲,輕輕搗他一下:“可我這心就是慌得厲害。”
“那你到我府上來,以后就給我一個人彈琴。這樣你就不用心慌了。”
扶柳笑著埋怨:“小王爺又胡說。扶柳若是跟了您,只怕是連心都要不會跳了。您是風流才子,得空在扶柳膝上躺一躺,扶柳就很滿足了。”
“那你說說,我怎么做你和你那些姐妹會高興?不如我接下來天天往你們這兒跑,晚上挨個兒把攬月樓的床給躺上一遍。”
扶柳脆聲笑起來。
“那小王爺和奴家講講,您看扶柳的哪些客人過了這陣子可以回得來的?”
樂平王癟起嘴皺了皺眉:“唉,我從來不打聽那些麻煩事。”
“話可不是這樣說,您是皇上的心頭寶,聽到的半點風聲都比奴家知道的所有事情加起來還多呢……”扶柳甜甜低語,呵氣若蘭,伸手解了樂平王的腰帶,柔荑撫進褻衣,“我們邊玩兒邊說,說一句樂一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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