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了。
墨煙立在兩副門神畫像前。
這回她兩手空空,卻連抬起手扣門的力氣都沒有。
“墨煙?”
白啟鳴的聲音從側邊響起,其間有未經掩飾的驚喜。
墨煙扭過頭,望著錦衣青年從小巷岔口走過來。
他是如此俊朗,如同春陽在秋末的蕭瑟晚風中穿行而過。
“你今天下工晚了?”
“最近北鎮撫司公務多,墨煙你清楚的。”白啟鳴解釋道,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取下佩劍和腰牌,從一名錦衣衛蛻變回兒子、幺弟,準備邁進家門,“不進來么?”
或許本該點頭,但墨煙快速地搖了搖頭。
白啟鳴愣住,神情疑惑起來。
“怎么了,墨煙,發生什么事了?”
墨煙耳邊響起昨日莫遲雨與她說的話:你去問問他。你問他,如果你是一個女子,他愿不愿意娶你為妻。
墨煙開口道:“我在督查院呈遞的奏章上看了令尊的名字。那是都御史所查謀逆大案寧王同黨的名單。”
“……什么?”
“如若令尊令兄有何可以走通的門路,還請近日多去走動走動,看看是否有人愿為他疏通說情。等到奏章呈遞到圣上面前,量刑如何便要全看圣心。眾人皆知——圣心并非不可動搖。無論如何唯有竭力一試,盡量保全。”
說完這些,墨煙低頭行禮,轉身離開。
她知道白啟鳴下意識地想挽留她,但她選擇不回頭不止步。
墨煙回莫遲雨外宅時,被叫到飲茶的廂房去。莫遲雨坐在榻上琢磨棋譜。
那是圍棋。墨煙不太懂黑白子兒們的斗爭技巧。
墨煙走過去將蠟燭芯剪亮些,隨后照常例搬小凳坐在他腿邊,用小玉槌為莫遲雨捶按膝腿。墨煙喜歡這樣安靜的時光,她一直喜歡,無論這種安靜是處在何種境地,無論這種安靜是何人賦予。
她熱愛盡情釋放她過剩的活力,喜歡在屋檐和其他開闊可見天空的地方穿行,也喜歡這樣的夜晚。
白天莫遲雨忙得腳不沾地,顧不上管她;但晚上他總還是能空出些時間——墨煙期待今天莫遲雨能暫時放過她。
但莫遲雨畢竟是莫遲雨。
他將棋譜位置挪動半寸,瞥她一眼,開口道:“你問過他了么?”
“問什么,督主?”
“不要明知故問。”
“我沒有。”墨煙允許自己表現出一點兒委屈,“我是真的沒有明白。”
莫遲雨哼了聲:“你被我養得太懶,連思考都變得費力氣了?”
“因為您總是替我們安排好該做的事,督主。而我很聽話。”墨煙抬頭看他,帶著很明顯的討好。她的討好和那些宮里頭求著干爹賞賜的小太監不一樣。但究竟是何處不一樣?
“不。你不聽話。”莫遲雨說。
“我不聽話嗎?”
墨煙的吃驚毫無虛假。
“你不聽話。但這不是你的錯。”莫遲雨平靜地說,“這是我的錯。”
這是墨煙從始至今唯一一次聽到莫遲雨說出這樣的話。他當然也會跪在皇帝面前稱“卑臣罪該萬死”,但其實他從不認錯,因為他確實沒犯錯。
“墨煙。去把白聞熹叫來。”
“什么?現在,到這里?”
“現在。”接著他又頓了頓,改變主意,“不,你留在這。讓王小燕去。”
廠衛原就視夜禁為無物,出入方便。
王小燕騎馬而行,很快往返。
墨煙心情焦躁地看著莫遲雨擺棋譜。
她確實是太過聽話,以至于完全不知如何反抗。
白啟鳴跟在那名模樣俊俏的宦官身后,走進了這棟臨東廠而建的宅邸。前來找他的這名宦臣自稱“王小燕”,眉目清秀,說話時自然而然掛著笑容,白啟鳴很快便將他與墨煙口中念叨過的“小燕哥哥”相對應。
“莫廠公為何深夜尋我入府?”想到今日傍晚的事,白啟鳴心亂如麻,但無論如何他那時還是留意到了墨煙不同尋常的神態,于是問,“與墨煙有關么?”
“莫廠公自會與你談的。”王小燕的語氣恭敬而疏離,與白啟鳴和墨煙初識時她的語調相仿。
于是他跟在那位王小燕身后穿過道道回廊,來到后院內室。
他在走廊上看到了墨煙。
她站在一間點亮燈的房間外,望著他們。屋內的燭光照亮她的側臉。
等到走得更近之后,白啟鳴想要開口打個招呼。但就在這時,屋內傳出了男子清冷的聲音:“墨煙,自己到前院去,沒有吩咐不要回來。”
當莫遲雨在屋內開口時,墨煙便立刻轉向敞開的門扉,認真諦聽。
實話說,白啟鳴并不了解墨煙身負近侍之職是何種模樣。
如今一看,她的確認真對待自己的職務,如斯恭謹以至于令他微感陌生。
在聽完屋主那奇怪無理的要求后,她只是順從地俯身,接著便走下階梯,從院中小徑穿過。她沒有提燈,身形很快沒入黑暗之中。
等到她徹底離開這方院落,門內再度響起聲音:“白總旗,請進。”
王小燕朝前一步,側身做出邀請姿勢。
白啟鳴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屋內。
這是白啟鳴第二次見到莫遲雨。
莫遲雨斜靠在榻上,腿上披著一塊漂亮的灰白色動物皮毛,他正在飲茶,面前桌上有一副棋局。這番模樣有失待客之道,與此同時也就是說,他并不將白啟鳴視作客人。
“白總旗,請坐吧。”他指一指桌子另一側。
白啟鳴行過禮,依言坐下。
屋子里有一個暖爐。除了金絲罩下炭火發出的噼啵聲,屋內安靜無比。莫遲雨將茶盞放下時,精美纖薄的瓷器輕輕磕碰發出脆響。
白啟鳴不得不承認脈搏因緊張而急促,手心也微微發汗。他幾乎可以說是極其失禮,目不轉睛地盯著莫遲雨。
終于,莫遲雨開口了。
“如若無人相助,恐怕您的父親白問清難逃一死。”
他說得篤定而冷漠,且如此單刀直入,令白啟鳴霎時愣住。
他的視線轉向白啟鳴的臉,那對眼睛鋒利如刀,冰冷如霜:“據我所知,令尊今日接連拜訪他從前的友人。顯然他已經有所預感,或是知曉了一些事。”
白啟鳴張了張嘴唇。
而莫遲雨并不容許他磕磕碰碰回應。
“那是徒勞無功。”莫遲雨決然說道,“白問清如今無權無勢,家中又無余財,如此求人在這京城中是無用的。白總旗,接著我便明說了——也請你如實回答。”
“……是。”
“好。”莫遲雨頷首,口間字落如箭,“為了救你父親的性命,救你與你兄長的前程,你愿意付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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