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十九年,夏日漫長炎熱。
沿著長長的青石路朝里走,可以看到門扉半掩的小小庭院。
粉墻青瓦,陽光被削成方形。
身穿水藍色衣裙的女子坐在院子里一棵老樟樹下。她靠著石桌,不時趴在手臂上小憩一會兒,醒來后便百無聊賴地縫著一塊帕子。她的繡工談不上好壞,但明顯看得出興致不在此處,只是打發時間而已。
她的服裝剪裁精致,額上戴著黑紗底繡藤蘿紋眉勒,但未著其他首飾;且家中安靜,似乎也沒有招留仆人——如此看來,應當不是什么名門閨秀、富貴太太,頂多是家中有人謀得了踏實差事,可以舒服度日而已。
也正是這會兒,這家的男主人回來了。
那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身著大紅飛魚服,一看便是官家人。
青年還沒跨過門檻時,妻子已經端著茶水和汗巾跑到門口。因嫌悶熱,腳上只穿了一雙木屐,在石板上發出咔噠咔噠的清脆響聲——趿拉著木屐也可以跑得那么輕巧,可見不是個常年端坐深閨的女子。
“你回來啦!都說了現在那么熱,不用非要回來吃午飯的。”
年輕妻子不施粉黛的臉上有孩童般的天真神情,她真心實意地笑著,這種不帶疲倦的笑容比起妻子等待丈夫,倒不如說更像是小孩見到伙伴。
“不過我今天向黃大娘學了她做撈面的法子,你一定要嘗嘗!”
正夏晌午時分,日頭大曬。
二人走到樟樹蔭蔽的陰涼處,青年一邊盛贊妻子的能干機靈,一邊忽然伸手捏住她的粉腮:
“我今早上工時聽說那位蒙面怪俠昨個兒又出現啦?說是傍晚時分,揪住了一個趁著店鋪打烊間隙偷東西的賊——什么‘只見玄衣少年從檐上一躍而下,踢得小賊起不了身’,什么‘行俠仗義不留姓名,飛身踏瓦點步離去’——那到底是誰呀?”
這如同傳奇演繹般的情節,青年已經不知聽了多少回。
南京城里甚至傳聞是有玄狐成仙渡劫,故而濟世救民。
“對不起對不起就是我,下次我一定不會在天色大亮的時候就出去惹事了……”墨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求饒,兩人手上當然都沒使什么勁兒,“我這不是待在家里無聊嗎?再說功夫不練可是會生疏的。”
“當初是不是你自己說不想招人議論的?”
白啟鳴嘆了口氣,又把她的臉用力揉兩下才松了手。
墨煙知道這事兒已經(又)翻了篇,便開開心心去把早就準備好的撈面和調味汁拌好,端到南北走廊通風處。
教墨煙做飯的那位黃大娘,是住在街尾的寡婦,大的兒女各尋營生,最小的幺子十一二歲光景還需照顧,于是她便時常替左鄰右舍燒火做飯打絡繡帕,賺些小錢。因為知道墨煙家里沒有長留的仆役,便時常過來幫幫忙、說說話。
黃大娘的手藝確實好,也熱情耐心,很愿意把手藝傳人。
至于墨煙做出來味道如何,大約就和黃大娘教墨煙做的那些刺繡差不多——總是有一搭沒一搭,興致好時不錯,興致差時勉強。
坐在廊上吃完撈面(照著方子調味,的確酸口清爽),距離白啟鳴去衙門上值還有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自從京城北遷,南直隸雖六部百官置署俱全,但其實都沒什么要務,因此比之北京,處處都要散漫悠閑些。
穿堂風帶著夏季特有的草木烘烤氣味浮掠而過。
墨煙打了個哈欠,感染著白啟鳴也打了個哈欠。
墨煙就掰過白啟鳴的頭,要他靠在自己膝上睡。
白啟鳴乖乖躺下來,沒忘問一句:“怎么了?你今天遇上什么事兒了嗎?”
墨煙果然有些委屈地說:“算一算,今天已經六月二十,可是小燕哥哥的信還沒到。”
自從墨煙到南京以后,王小燕至少一季會給她寄一封信,有時可說的事情多,也會一月一封。
王小燕從前也是在宮中內書堂習過字的,他寫字清麗流暢洋洋灑灑,往往一次寄來厚厚一沓信紙,內容上至京城祭祀下至宮廷秘聞(甚至包括哪個不知好歹的小宮女多看了莫遲雨一眼妄圖獻媚等等),無所不包,像讀小說般有趣。相比之下墨煙就沒什么文采,但仍然每次都有許多話說。
可是今年入夏以來,墨煙還沒收到過信。上一次收信已是二月里的事了。
“怕是京城公務多吧,之后應當會到的。”白啟鳴安慰她,“說起來最近大哥二哥也都不來信,怕是真把我這個弟弟給忘干凈了。二哥嘛,自從他喜歡的姑娘嫁了人,他一直是渾渾噩噩的,比以前還要死讀書。”
墨煙嘆了口氣:“……對了,還有。”
“還有什么?”
“我在想,已經三年了,我這——”她伸手輕按在小腹上,“黃大娘說我應該找大夫開點補藥喝。我在想反正悶頭一口也就喝下去了,倒是可以試一試吧?”
“你可別瞎喝藥啊,是藥三分毒,你現在健健康康不是很好嗎?”白啟鳴先是不假思索地說了這些話,然后才遲一步意識到墨煙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他轉了轉身子,嘴唇擦到墨煙按在腹部的指節。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墨煙,是不是總一個人待在屋里,太沒趣了?”他柔聲問,同時開始剝她的腰帶,“要不要養只小狗小貓解悶?和你說了有空街坊走走也是好的,你就說嫌煩。你看外頭的家犬家貓也都湊一塊兒曬太陽,你怎么就不能找幾個姑娘一起玩?”
墨煙笑了,半推他的手,臉開始泛紅,顯然沒認真聽他底說了什么。
她分神回答:“我現在看著姑娘們還是總覺得自己和她們不是一路人呢,時常忍不住盯著她們的手腳脖子看……倒不如以前是閹人時來得自在。”
“瞧你這說的什么話。”白啟鳴被逗笑了,挺身把她推倒在長椅上躺下來。
她本就松松挽髻,這么一弄簪子都掉了。一頭青絲垂地,比從前長了許多。
白啟鳴伸手想替她撿起簪子,墨煙卻攀住他的脖子狡黠一笑,雙腿夾住腰側一翻身,轉眼就將二人的位置調了個個兒。
“官人下午還要上工呢,可得好好休息,讓奴家來伺候伺候你吧?”
因是夏季,她只穿了一件外裙,領口一松便露出最里頭的肚兜。
這么幾年下來,她的男子氣和孩子氣哪兒都沒收,但卻已經懷著游玩的心態迅速找到了如何與丈夫情玩逗趣的竅門,總能把白啟鳴整得毫無招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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