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里映出自己的臉。

奇妙的是，在墨煙的記憶里，總覺得鏡子里的人應當是自己嫁為人婦后的模樣。那時候她的頭發很長，可以挽出很多樣式的發髻。雖然沒有幾件值錢的頭飾，卻也有很多精巧可愛的木簪、玉釵可供她比劃配對。

每當她把自己梳理好的時候，她就會在心中感到深深的平靜和滿足——她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那種感覺是如此安恬，以至于她至今也沒有忘記。

但她現在坐在這兒，獨自一人，慢慢篦著頭發，就像一個孩子在安撫自己。

王小燕回來了。她的門開著，王小燕一面用指節扣扣門框，一面把頭探進來。

“你在篦頭發？”他笑了笑，“我來幫你吧。”

“謝謝。”墨煙將篦子遞給王小燕。

“放心，哥哥我很會給人梳頭，不會把你弄痛的。不過你的頭發多，要是哥哥我不小心梳下來幾根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墨煙笑了:“不如這樣，小燕哥哥不小心扯下幾根，下次輪到我給小燕哥哥篦頭發的時候，我就故意扯幾根。”

“壞妮子。”王小燕故意攏住她的頭發拉一把。自然不痛。

墨煙并不覺得二人比從前疏遠。她不過是把握了更加恰當的分寸，沒有再把對母親般的依賴托付到王小燕身上。

“說起來，”墨煙從鏡子里看著王小燕，“我今天去攬月樓看扶柳姐姐了。”

王小燕漫不經心地“嗯”一聲。仿佛真的一心在篦頭發這事上。

“扶柳姐姐還問我為什么每次都是我去。這話是不是說，小燕哥哥你很久沒去看過她了？”

“怎么，她難道還缺我這點兒生意？”王小燕開玩笑道。

“可我看她好像是真心想你。小燕哥哥，你很久以前與扶柳姐姐認識嗎？”

王小燕笑了笑，那笑容很淡:“算是吧。”

“真的？”墨煙與王小燕在鏡中對視，她一臉好奇，“難道是在小燕哥哥進宮之前、扶柳姐姐入教坊司之前就認識嗎？”

“那都是很久……以后再和你講。現在差不多到晚飯時候了，你既去了一趟攬月樓，就去伺候督主吃飯吧，同督主說一說打聽來的事。”

墨煙坐在莫遲雨左手邊的位置上喝魚湯——說是伺候莫遲雨吃飯，其實每次都會變成墨煙自己大飽口福。

乳白的鯽魚湯，入口即化的豆腐塊兒，鮮美但多刺的魚肉。

墨煙在吃之前先挑了一塊魚背撿了魚刺，盛在小碗里給莫遲雨。等到莫遲雨總算動了筷子，她才沒臉沒皮地一笑，開始正式陪吃。

“聽說你下午去了攬月樓，還遇到了樂平王？”莫遲雨問她。

墨煙點點頭。

“那個樂平王真是沒臉沒……”她咳嗽兩聲，重新說，“他不是去年末才及冠的么？我看他倒已經是一個經驗老道的風流人物。”

“也不過是這兩年的事。”莫遲雨神色淡漠，“他從前雖也做荒唐事，不過絕沒像如今這般惹人嫌惡。”

莫遲雨說得如此大膽，墨煙都不覺心慌一下。

“從前？樂平王從前做過什么？”她因著有意多多了解樂平王，于是問道。

莫遲雨斜看她一眼，并沒有回答:“你記著，少和那個樂平王扯上關系。”

或許莫遲雨已經聽說樂平王在攬月樓對她說的話。

墨煙著實不愿回想。

她乖乖應了聲“是”，立刻換一個話題:“我聽說南直隸來的富賈張家公子最近一直在戶部和工部打點，恐怕有疑。”

莫遲雨挑了挑眉:“商人打點也是常事。你為何這樣說？”

“只是覺得似乎別有他意。”墨煙道，“修繕運河本是重要之事，但聽說近年來堵塞的并不是靠近京城的這一段河道——既然如此，他現在就開始打點，而且還不僅僅打點南京六部，居然一直打點到北京來，實在有些古怪。更何況既然圣上都還沒有指派工部官員，何必這么早開始準備，難道不覺得廣撒網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有些商人的潑天財富，墨煙你恐怕是壓根想不到。沒準人家覺得這是個溝通朝廷六部的好機會，故而豪擲千金。”

莫遲雨雖然這樣說，但神情中卻含著對墨煙所說想法的贊許之色。顯然他也想過了這一層。

墨煙于是鼓了鼓氣，試探著說:“督主，京察很快要開始了，這回我可不可以留在宮外，幫著十二星檔頭們查一查戶部的事？若是有什么情況，我便可以第一時間進宮稟報您，能夠省下探子們和小燕哥哥不少功夫。”

莫遲雨側頭看向她。

“你竟對戶部如此上心？”

換在從前，她不必說，莫遲雨就會把她留在宮外。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這回她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對宮城和朝政的濃烈興趣，始終跟隨莫遲雨左右，而莫遲雨默許并習慣了這一點，視之為墨煙的本性。因此她忽然提出要單獨行事，反而顯得稀奇。

“我聽說申大學士在戶部頗有根基。既然如此，我便覺得戶部對督主來說也是個分外要緊的地方。”墨煙解釋道。

“你覺得？”

“自然是……墨煙的粗淺見識。”

“不必自謙。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就要如這次一樣說出來。于此我才能告訴你，你想的到底對不對。”

得到莫遲雨的肯定，墨煙不禁露出笑容。

“那這一次……”

莫遲雨輕輕頷首:“可以。你去查吧。”

墨煙心里十分清楚，寧王“謀逆大案”與京中“戶部貪墨大案”其實是兩條并行的線。

一個在暗，一個在明。

偏偏兩條線墨煙全都牽涉其中。

在墨煙之前的記憶中，莫遲雨有意利用戶部一事把墨煙調離京城，從而順利完成了對寧王和裕平王的剿滅。當然，這也可以說是莫遲雨對墨煙的良苦用心，但墨煙沒有辦法全心全意接受和感激。

馮墨煙沒有見到裕平王最后一面，這是莫遲雨的選擇，卻不是墨煙的選擇。

墨煙已經想過很多很多次，并意識到:哪怕最后自己真的無能為力、無計可施，哪怕最終重蹈覆轍，也得要她自己來選才行，才不會后悔。

……從前，那些她本該知道卻不知道的事，實在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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