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煙又去了一次裕平王府——不,準確來說,是裕平王府的院外。
七月十五子時。
圓月高懸。
之前她拋擲進入裕平王府后院的那張紙條上,寫著如若裕平王愿意與她一見,便于滿月夜子時打開后門。她在落款處寫的是“簪”,因為她的母親從前被裕平王喚作“簪娘”,墨煙相信裕平王可以看懂。
不過,困難絕不在于裕平王是否明白信箋是何人所遞。
最大的困難在于,裕平王早已不將她視作己出,恐怕也就割斷了所有情分,甚至以她為禍患,只求她不要多嘴多舌、惹是生非。
正如墨煙心里清楚莫遲雨不愿她與裕平王再有往來一樣。她也清楚,裕平王同樣不愿與她有所往來。
——果然,后門是緊閉的。
墨煙輕輕推動,知道是從里面扣著閂,上了鎖。
她雖然并不意外,但仍深深感到自己的無力。
原本墨煙無意再去摻和秋社之事,然而她卻從季赫那兒聽來了一件事。
那天墨煙準備到督查院再探一探戶部的情況,于是一早去找季赫,想借一套坐記的衣物鞋帽——季赫是申星掌班,管的恰恰是東廠一干番役的服飾和佩刀,因此說來墨煙和他也是時常打交道的。
季赫最近因為攤上了看顧樂平王的任務,比往日忙碌許多。
墨煙到東廠時他恰好還沒走。
“墨煙公公對秋社祭典的準備這么快就沒有興致了?”季赫一邊在冊子上登記借還記錄,一邊問她。
墨煙苦笑著回答:“您知道的,我原本也就是湊個熱鬧見識見識罷了。”
季赫是子星役長季廷的堂親,不過二人并無相像之處。
大檔頭季廷沉默寡言,如同一堵石墻。掌班季赫則相對健談,他辦事妥當熨帖,正像那一捆捆染成暗紅色的亞麻布,天生就是在這庫中等候差事的料。
“我看你是受不了樂平王吧。”季赫搖了搖頭,光從神色看不出褒貶之意,“不過那位小王爺這回倒是難得,他興致勃勃,還說要親自把秋社祭典的請帖送到裕平王府上。”
“什么?”
“今年是圣上說秋社后想要擺個小宴,特意叮囑了要邀請哪些王爺、重臣、道人,這幾日正準備發出請帖。想來樂平是覺得待在宮城里商議瑣碎細節十分煩悶,因而想盡快找些可以外出的事情做吧。”
墨煙的眼睛轉了轉,嘴上說:“那倒也是……這么說來我也從沒去過裕平王府。不知道那里有不有趣?”
聽此,季赫抬起了筆端。
“看來這坐記的衣服你是用不上了?”
齊環宇在外廳看到站在季赫背后的墨煙時,頓時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季赫陪同齊環宇到禮部清點檢查需要送出請帖,之后便提出由墨煙陪侍樂平王出行,自己則與御用監、錦衣衛等部接洽儀仗準備之事。
季赫若是對墨煙有著更加深入的了解,必然不會做出這一決定。
然而正因為旁人絲毫不知道墨煙與裕平王有所牽連,于是這就成為了一個疏漏之處。
等到季赫走了,齊環宇立刻繞到墨煙身旁,把手搭在她肩上。
“我看得出來。”
墨煙勉力讓自己不要躲開,抬眼看向他,看到他得意的笑臉。
“王爺何意?”
“我看得出來你關心他——”齊環宇解釋說,“裕平王。”
墨煙身子略微僵硬了些。
“啊沒事兒,”齊環宇拍拍墨煙的肩,實則將少年有意無意往懷里攬,齊環宇聞到了醒神香與香櫞柚木的氣味,“墨煙公公年紀輕嘛,沒那些老狐貍老道也是正常的。我想假以時日,墨煙公公也能變得喜怒不形于色……唔,這樣說也不對,不是人人都得那樣才行,你說是吧?”
墨煙沒有心情開玩笑。
她為自己這樣容易被看穿而感到沮喪,以及,無法否認地感到了些許恐懼。
事關裕平王——如今在她眼前不斷閃動的是“當年”帝王朱筆一揮,成百上千掉落在刑臺下的頭顱。
是她在運河上聽聞裕平王自刎的那一剎那,心臟宛如撕裂般的疼痛。
是她之后的默然和漠然。
是后來她渴望通過彌補白問清來彌補喪父之痛的盲目之舉……
是冷漠和愚蠢混合而成的悲劇。
樂平王現在或許視裕平王為“趁機出宮玩樂”的借口,卻不會想到一個月后的腥風血雨,同族相殘。
“你的臉色怎么這么差?可是我說的哪句話刺到你了?”齊環宇伸手去撥少年的臉。
少年的皮膚細膩柔軟,但他的骨骼卻如同玉石般堅硬冰冷,他挺直脊背抽身出去。
“是在下失禮了。王爺。我們現在應當專心于公務。”
齊環宇夸張地嘆了口氣。
墨煙跟在樂平王身后邁進了裕平王府。
時隔多年——
朱門內的景致已經無法與她腦海中模模糊糊的影像相比對,卻迅速重合成為一種深深印刻在心中的懷念和迷惘。
在屋旁侍立的門童換過了人,但出來迎候的管家只是多了幾根白發而已。
墨煙越是感到激動難以自持,便越是感到緊張無措。
她將頭深深低下去,只允許自己看著腳下的石磚。若有可能,她恨不得將自己縮在樂平王身后的陰影里。
可惜樂平王頎皙細腰、信步緩踱,斷斷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
管家將一行來客引到側廳伺茶,并說王爺很快會到。
大約半盞茶的功夫后,屋外傳來腳步聲,很快便來到門前。
樂平王從座位上站起身,笑意熱情地拱手行禮:“小侄叡晗拜見五叔。突然造訪,多有冒昧還請贖罪。”
“你既來,自然是貴客。”齊柯律音色平穩,波瀾不興,與樂平王形成鮮明對比。
“五叔太客氣了,”齊環宇笑著說,“不過我可不會自謙什么‘受之有愧’。我這回不單單是自個兒來的。”
看著自己這個不安分的小侄子,齊柯律也笑了笑:“此話何意?”
“我還帶了一個——”齊環宇的眼睛一轉,余光瞟到站在身后低低俯首的墨煙,他拖長了音說,“我還帶了禮部的請柬。”
墨煙松了口氣。
齊環宇招招手,陳吉歡便趕快將放在托盤中的請帖送上前。
“秋社祭典?”齊柯律并不意外。
齊環宇點點頭。
齊柯律招手命人收下請帖。
“九侄總算長大了,能夠幫上你皇兄的忙了。”齊柯律夸贊道,“皇上定感欣慰吧。”
齊環宇毫不客氣:“那可不!這次忙完之后,他需得好好夸獎我才行。”
這十足的孩子氣顯然全都是他的皇兄慣出來的。
“想來賢侄要的不是夸而是獎吧?”齊柯律笑道,“好了,我也不拖著你了,你一定是自有好去處好安排的——你在城里的名聲如今只和美酒美姬連在一起,我這老人家也有所耳聞。來人,把上回新得的兩壇荔枝酒……”
“唉,這可不行。”齊環宇連忙擺手,“好不容易來一趟,您總得招待我吃頓飯再打發我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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