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想到這,煩躁地揉著兩邊的額頭。
手段不如人,他認了。
可一想到這些日子他還與段清殊一起喝過茶下過棋,他這心里就一陣一陣地抽痛。
段清殊那狡猾的狐貍。
每次見面,他或許都在心里嘲笑自己對京都的一無所知吧。
阿秦又道“倩兮那邊,我怕打草驚蛇,讓她暫時不要有所行動。目前宮里的消息也只能通過其他途徑獲取了。”
“如今之計,也只好這樣了,傳令下去,讓京都各密探密切注意丞相府和皇宮的消息。”
“是。”
阿秦領命而去,裴繼安臨窗而立,窗外此刻月上柳梢,晚風徐徐,端的一幅好風景。
他索性出了門,獨站月下,靜靜地聽起了院中蟲鳴。
“樓主深夜不睡,跑到這里吹風?”
謝瑯手持碧玉酒壺,風姿綽約地走了過來,在裴繼安身旁坐下,將手中酒虎遞給他。
“來一口?”
裴繼安毫不猶豫地接過,仰頭喝了一大口,又把酒壺還給謝瑯,笑道“在我的印象中,謝先生只喝茶不喝酒,怎么突然喝起酒來了?”
“酒能消愁,亦能解憂。年紀大了,覺得酒比茶更好。”
“謝先生怎么感嘆起老來?”
裴繼安訝然道,謝瑯年少成名,二十余歲就被飛鴻館請去當駐館先生,如今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居然在自己面前說“老了”二字,這讓裴繼安深刻地覺得,自己是真老了。
謝瑯卻笑著抬頭看著夜空中的月亮,不答裴繼安的問話。
半晌之后,他突然問“趙宴走了有月余了吧?”
裴繼安一愣,不明白他為何有這么一問,隨即思索著點頭道“算下來,是有月余了。那邊傳來的消息,安慶已經在顧家軍的掌握之中,接下來要做的,不過是與百姓一起度過難關,防止其他地方的亂兵攻入而已。”
謝瑯聽了,舉起酒壺細細地喝了一口酒,皺著眉頭將酒咽下,看得裴繼安劍眉一皺“謝先生誰說酒比茶好,但看起來,先生似乎還不會喝這酒。”
“酒是好酒,可惜我白白糟蹋了它,讓樓主見笑了。”
“糟蹋倒談不上。”裴繼安道,“先生是有什么心事嗎?”
謝瑯一愣,看向身旁這位叱咤風云的尋雁樓樓主,六年前他身陷囹吾的時候,是裴繼安動用了尋雁樓的勢力將自己救了出來,雖說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趙宴,但謝瑯對他亦是心懷感激。
“心事談不上,只是有些遺憾。”
“遺憾?”
“樓主至今未娶,是為何?”
裴繼安沒想到謝瑯的話題轉換得如此突兀,他沉吟了一會兒,自嘲道“曾經滄海難為水。”
“那片滄海是紀塵將軍吧。”
這句話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裴繼安并不反駁,他愛慕紀塵這件事,今日知道的人竟比當初紀塵還活著時要多。
他笑了笑,算是默認。
這件事,他不準備隱藏了。
雖然如今說出來,也沒有什么用。
可至少,能紓解紓解心底化不開的思念。
謝瑯道“她知道你對她的心意嗎?”
“不,她是一個人就能無畏地往前飛翔的人,我的喜歡,只會成為她的負擔。”
也許是今夜的月色太美,也許是謝瑯的憂郁傳染了裴繼安,以至于裴繼安沒醉,卻忍不住說出了隱藏在心底許多年的這些話。
“況且,我比她整整小了五歲,在她眼里,我一直是那個什么都不懂的,乖巧聽話的小孩。”
明明才五歲。
她偏偏就把自己當成了小輩,別說風月之情了,就連普通朋友之誼,她都未曾給過自己。
裴繼安每每聽到裴令則叫趙宴舅舅,心底都極不是滋味,然而他這份“不是滋味”,卻并無一人知曉。
“這么多年,我好想念她啊。”
裴繼安說完這句話,閉上眼沉默了許久,直到感受到謝瑯給他遞過來了酒壺,他才睜開眼,笑著接過來。
“和先生不同,我卻是會喝酒的,自小就會。”
“你也別先生先生地叫我了。”
他比裴繼安還小了幾歲,雖說是趙宴的師傅,但一碼歸一碼,往日里裴繼安這么叫他,可以說是尊重,而如今兩人月下飲酒,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感,謝瑯便道“從今以后,我就叫你裴三哥。”
裴繼安又喝了一口酒,道“好,謝賢弟。”
“裴三哥!”
“謝賢弟方才說到了遺憾。”裴繼安失笑道,“現在想來,當初她還在的時候,沒能讓她知曉我的心意,也算是我裴繼安這三十余年來最大的遺憾。”
他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頗有些驚訝地望著謝瑯,半帶疑惑地道“莫非?”
謝瑯點頭一笑,大方承認“不錯。”
裴繼安腦子里飛速地轉了起來,待想明白一切之后,他緩緩道“原來如此。”
六年前聽說飛鴻館的先生謝瑯惹怒了皇帝,被關進了天字第一號大牢的時候,他是不相信的,那是謝家的嫡子啊,天子就算對謝瑯再不滿,也得考慮考慮謝家的勢力才是。
直到他知道皇帝安在謝瑯頭上的罪名是“通敵叛國”。
通敵叛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謝瑯當時不過是飛鴻館的一個講師,他有什么資本去通敵叛國?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趙宴出面要他想辦法就謝瑯的時候,裴繼安也并沒有多想,只道趙宴是念及他們的師徒之情。
如今看來,除了師徒之情,還有些別的什么。
謝瑯見裴繼安恍然大悟的樣子,笑著給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又指了指地上。
裴繼安焉能不明白,他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對方,開口道“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裴繼安會將這事爛在我的肚子里。”
似乎是一起分享了小秘密的關系,兩人之間有了一種默契。
裴繼安話音一落,兩人相視一笑。
謝瑯放心地撐著地上冰涼的石板,看向天上漸升漸高的月亮。
在他心里,也有一輪月亮啊。
只是,每次他抬頭看月亮的時候,月亮雖然也在看他,可是月亮同時也在看著其他人。
謝瑯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我,不看這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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