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夜里了,將軍府正堂里擺著棺木,兩日后便該下葬了,外面的雪已落了厚厚的一層。
衛離落的臉被淚水浸濕又干了不知道多少次,那個穿上戰袍教她用兵殺敵、馳騁疆場,脫下戰袍為她束發穿衣,教她詩書禮樂的阿娘此刻就躺在這冰冷的棺木里,再也無法聽到她溫柔地訓斥,再也不能撲到她懷里撒嬌。
此一別,便是永遠了……
屋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到房門口便停下來了。
離落想起母親臨終前向她囑托:“此生啊!終究是辜負了,落落……咳咳……落落要替阿娘狠狠地……恣意快活,”母親撫摸著她的臉,微笑著用盡全部的力氣,凝視著她的小女兒,“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大膽去走你的夜路。”
隔了一會兒,母親的目光飄忽,像是望著她,又像是穿過她看向遠處。“落落,阿娘不怪他,我知道,他的難過不會比我少,所以……不要怨他。”
衛離落站起身擦了擦眼淚,打開房門,冬日的朔風厲雪一下子灌入房內,刺的臉生疼。
面前的這個人是她的父親,從她出生長至15歲只于白日城下見過一面的父親。
這個人仿佛是瞬間蒼老的,明明身姿挺拔,可目光卻像燃盡的死灰一般。
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女兒“落落,我……”。
衛離落退半步閃了過去,鼻頭一酸,“母親怕冷,把門關上”然后就走入了夜色里。
半晌,屋內傳來壓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耐不住紅顏逝去,鐵馬將軍哽咽若孩提。
衛離落抬手暖了下凍僵的鼻子,順便擦掉了眼角的淚。
阿娘不怪你,可我,不原諒,永不原諒。
安平城內有三處高閣,最近的一處在城門附近。
衛離落登上高閣,目光一直向南方眺望,像是能透過這漫天的飛雪看到什么似的。
突然聽到身后紅棕色的柱子旁發出了輕微響動。
“誰在那里”。衛離落身上靈力迅速在右手凝集,凝集成了一枚極細極細的“針”。
柱后那人聽到詢問,便施施然踱了出來,仿佛絲毫未感受到這邊的蓄勢待發。
是一位身形廋削的白衣少年。
他從柱后走出,并未看向衛離落,而是徑直走向了高閣的圍欄那里,伸出手接了兩片雪花。
若哥哥還在,應該就是這副溫潤模樣吧。
會陪著我一起面對阿娘的離開,會與我一起立于這高閣之上望萬里之外的“家鄉”,會帶著我去實現信中承諾的事情。
衛離落的心中這樣想著,眼睛又開始酸澀難當。
“你是誰,為何藏在這里?”衛離落收了情緒繼續詢問。
那人并未作答,只是轉身向他鞠了一個禮。
“罷了”。衛離落收了銀針。看他的樣子不像是跟蹤,倒像是站在那里很久了,想來是來時太過失神未注意到柱子后面有人吧。
衛離落也像那人一樣,伸手接了兩片雪花,雪花在她手中像是活了一般,上下翻飛,極其夢幻。
萬物皆可注靈。
“從今天起,我就是身在異鄉為異客了,我到了母親的家鄉,卻再也見不到一個親人了,從前,在南境,阿娘經常跟我說,說安陽啊!是一個充滿了祥和喜樂的都城,那里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糖葫蘆,阿娘說的時候,我饞的流口水,那里有一年四季不重樣的花。”
“就在上元燈節的時候,街上的花燈會把長夜照的跟白晝一樣亮,上元燈節一定很熱鬧吧,我很喜歡熱鬧,母親說我回了安陽,在上元節這天可以讓我出去玩一整夜。”
衛離落的聲音漸漸有些哽咽。
“阿娘會穿上精心準備的衣服,戴著面紗,偷偷溜出去,在大街上,在花燈中間,跳一曲《桃夭》,引得眾人以為是天仙下凡”。
“可是她如今回來了,那么好的安平城她卻再也看不到了”
“唉!”衛離落嘆了一口氣。
“其實吧!我覺得,安平城沒有阿娘說的那么好,我只是覺得他好大,好冷,我揮鞭策馬帶著阿娘進了城門,卻不知道該往哪邊轉,我雖帶著一隊人,卻像是離了群的孤,孤馬。”
衛離落已經從哽咽轉成了抽噎。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終于,我要頂著他人的盞盞疑目,去走我一個人的夜路了。
阿娘會在天上看著落落的吧。
衛離落手中的雪花像是化作了星辰,飛向了天空。
衛離落轉過頭發現那少年在注視她,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失態,竟在不經意間將他當做了素未謀面的哥哥。
她匆匆擦了臉上的眼淚,尷尬的笑了笑。
“你不好奇,為何你我初次見面,我便于你說了那么多”。
那少年答:“并非初次”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一絲情感的波動。
“什么?是什么意思?”衛離落問。
“城下,見過”。那少年一詞一頓的答。
衛離落好像有些印象,抬眸問:“你是將軍府的人?”
那少年抿了抿嘴角,顯然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
衛離落有些不甘心,“那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們第二次見面,我便與你說了這么多嗎?”
果然他抬眸看向了衛離落。
突然一股惡趣味涌入了衛離落的腦海,她勾起嘴角,看向他的眼睛,“因為你生的好看啊!”
這句的確是實話,衛離落從小長在軍中,所見大多都是豪放不羈的軍旅之人,像阿娘所吟: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樣的人,一直以為只存在于詩中。
可那少年面對這般逗弄并沒有絲毫不安,淡淡的眸光依舊淡淡,像是一塊巨石投入湖底,未激起一點波瀾。
挑逗不成,衛離落不免覺得有些尷尬,訕訕的拱了拱手,說了句:“告辭”。便轉身離去。
衛離落走了兩步,停了下來。
因為覺得有些丟人,便沒有回頭,她問:“你叫什么名字啊?”
良久,就在衛離落以為背后之人不會回答的時候。傳來了“蕭丞”二字。
“蕭丞嗎,我記住了,我叫衛離落,你也要記住哦,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今晚的事情不許說出去哦!”
這么丟人的事情傳出去,我南境小霸王還這么在京都立足。
說完之后,衛離落翻身躍下了百尺高閣。
高閣下有一輛馬車,已堆滿了厚厚的雪,顯然是停在這里很久了。
有一個書童模樣打扮的人,抖了抖簾上的積雪,從馬車里走了出來,看到衛離落有些驚訝:“小的見過郡主,郡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樓上那個是你主子?”衛離落問。
他回答:“是,下午從城外回來,就一直站在那里了”
“夜就要深了,讓他回去吧。”言罷,衛離落就離開了。
而那高閣之上獨自憑欄的人,將目光看向了手心融化的雪花,不自覺眼神變得柔和了起來。喃喃道:“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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