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就是個在淮安城里出了名的野丫頭!”步允歡絲毫不退縮,理了理額前的赤色寶石流蘇,露出腕上水紅瑪瑙鐲,傲然揚頸。
她倆這是自小便相看兩相厭,沈知鶴雖是十四歲才被接來的,可也聽過無數關于她們二人慪氣的傳聞,更別提素日里宴會上的場景了。
關山月怒極反笑,她踏前一步,自上而下俯視,眉間先凝四瓣梅:“那你也不過是個被公然拒婚的笑柄罷了。”
沈知鶴扶著鶯兒起身,鳳仙蔻指浮于交襟,虛虛攔了攔關山月,明眸予了鶯兒一個眼神,鶯兒會意,將那被撩起個角的雙綢竹簾放下。
到底是在外頭,雖有小廝守著,可難保有人聽見傳出去。
步允歡從小到大都習慣了眾人的追捧,這被魏驚祁公然拒婚一事本就讓她顏面盡失,如今關山月一提,自是惱羞成怒。
她胸脯起伏,眉峰橫翠低壓還不忘帶著嘲弄,已然是氣急攻心:
“即便我當不了皇子妃,你以為就能輪到你了嗎?我阿爹官至正一品,你一個四品司天監的女兒算個什么東西!”
關山月袖下伸出截細腕,一把扣住沈知鶴的肩,“蠢·貨”二字將說未說,哽著喉生生咽回去,到底還記著這是淮安,她滿目不屑,對著步允歡:
“那若如你所說,這沈姐姐更是丞相之女,沈相位至國公,你敢說她不是個東西?”
步允歡哼了一聲,她的隨身媵侍卻輕輕在后背虛拉了一把。
雖然滿都城都知道沈知鶴是個庶女,可她早已記在了沈家嫡妻名下,沈相權傾朝野,她這更是嫁了孟將,到底不能輕易得罪。
從小被灌輸這方面知識的步允歡稍稍斂了火氣,狂妄的語態收了些,但仍不挫心氣:“你莫要扯上旁人。”
說罷接過媵侍手中的玉扇,指尖兒觸之生涼。
“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家,這般鬧若要讓旁人聽了去指不定又要傳成什么樣。”沈知鶴沉聲,她比兩人都年長,加之本就寡淡少言,未出嫁前向來是看著她們鬧的角色。
關山月瞥了步允歡一眼,蓮步移到案前坐下,執起一盞茶飲了口,清了清嗓子,不再看步允歡。
步允歡搖搖手中玉扇,見她動作,嗤了一聲,回望沈知鶴:“嘖,孟少夫人到底是已為人婦,就是與那伶牙利嘴的丫頭片子不同。”
關山月喉嚨微微發澀。
“還是像從前一般喚我便好。”
沈知鶴扯了抹笑,邀她坐下,遞過盞茶。
“呵,說得跟自己出了閣似的。”關山月半個眼神也不帶給她,拂平眉間川色,面色如常。
步允歡將玉扇往案上一拍,指骨磕在案沿疼得她抽氣,只聽身旁傳來嗤笑,臉色又黑了幾分,惱怒端起茶盞飲盡,猶覺氣堵。
戲臺唱罷時還是澄天赤陽,疏云一睇十八里,望不盡漫灑天穹,如今再被這二人一鬧,已是酉戌交接,彎月登場。
外頭又襯著夜色飄飄渺渺地下起了細雨。
“天色已晚,都回府吧。”
沈知鶴起身,關山月懶懶應過,步允歡慢慢跟在后頭,一行人自出樓,都是嬌門貴女,好大的排場。
各自遣了小廝去取馬車,三人站在戲閣門前,關山月與步允歡兩人隔了幾丈遠,時不時眼神對視,又是一番嘲弄。
夜風撲起滾邊領上一圈素羽,細雨密密地往沈知鶴紅腮上落吻,她出門只著了那件翠藍馬面裙,寒風入骨,顫得很。
鶯兒撐著紙傘,站在她跟前擋著風,可到底也沒擋去多少。
那頭剛跟步允歡又吵了一番的關山月瞥見沈知鶴唇色蒼白,知她素來體寒,心下一緊,正走了兩步過來,就被不遠處噠噠的馬蹄聲引去目光。
三人皆后退一步,用手帕或玉扇擋去容顏。
那駿馬拉著馬車疾馳到戲樓前竟緩了步伐,還未等她們細想,馬上的男子已勒緊韁繩,汗血長嘶一聲,那人單腳勾住馬鐙翻身下馬,樓前昏暗的燭燈映出他的容顏。
是孟靖懷。
沈知鶴暗舒了口氣。
孟靖懷越過門閥,穩步在沈知鶴跟前站定,解了披氅,撣落露寒,眸中含了慍色:“怎么出門也不多帶件衣裳。”
鶯兒收了傘,后退一步:“是奴婢不好。”
孟靖懷不語,將披氅蓋上沈知鶴,瞬間抵擋了寒風,他細心地為她系好,罷了見她頰上沾了雨,正順著玉頸而上,卻被后者躲閃了去。
沈知鶴側臉,避過了他的手。
“見過孟將軍。”
那頭的兩人并不見他們這微小的動作,步允歡適時出聲,帶了幾分調侃:“真羨慕孟少夫人呀。”
孟靖懷斂去眸中神色,他隨聲望去,只一眼便移開目光,盯著地上,回禮:“失禮了。”
“有何失禮的,夫妻恩愛,羨煞旁人呀。”步允歡嬌笑一聲。
沈知鶴緊了緊披氅,到底作了一臉嬌羞狀,孟靖懷心一剎那狠狠跳了跳。
只是他心知,這不過是沈知鶴在外人面前演出的假象罷了。
“……好久不見呀,孟哥哥。”一直未出聲,挨著門邊的關山月一手扶著門,將他們二人的臉色盡收眼底,心顫了又顫,方才扯了抹笑。
可孟靖懷只予她一眼的目光,跟回那步允歡沒甚兩樣,都是一樣的語調,平穩無波:“是關姑娘啊。”
步允歡眉梢盡是譏諷,她舉扇掩唇:
“瞧關大姑娘這嘴兒,人家孟將軍已成親,你這一口一個孟哥哥……可不合適吧?”
關山月扶著門的手指緊了緊,因站在昏暗處,旁人看不清她的神色,關山月耷下兩撇絨睫,再抬眼,已恢復如常:“我與孟家是世交,再說了,沈姐姐可不會介意的,是吧?”
她偏了偏螺髻,歪著頭對著沈知鶴一笑。
沈知鶴卻只靜默看她許久,看得她嘴角幾乎緊繃,方才回了聲:“那是當然。”
天色愈發沉暗,小廝趕著馬車終于在門外停下,步允歡凝霜香肌,驕眉傲頷,只對孟靖懷那邊行了個禮,便被媵侍扶著上馬車離去了。
“天色已晚,我與阿鶴便告辭了。”孟靖懷打破這詭異得沉默,他清雋眉間目只望著身旁的嬌人。
關山月眸迭明暗,望著他們二人:“沈姐姐,我們改日再聚。”
沈知鶴回禮,笑意粲然:“自是好的。”
孟靖懷佩劍懸腰間,大手一攬,緊緊攬住沈知鶴的肩,沈知鶴只一怔,便隨他去了。
安排好小廝與媵侍,孟靖懷扶著沈知鶴上馬車,自己再翻身上馬,對著關山月這頭頷首示意,揚起馬鞭星云翻浪,一駕離開了。
偌大戲樓只余關山月與媵侍二人,關家小廝恭敬領著馬車在外候著,關山月目光只追隨那策馬的人而去。
媵侍紅菱輕聲喚回關山月心神,她虛松搭腕,艱澀吐字:
“紅菱,你信命嗎?”
“自是信的,”紅菱扶著她踏了門檻,說道,“老爺是司天監,總是對我們說天命不可違呢。”
關山月耳鐺撞撞閃閃,她抬頭,只見烏云遍布遮了月,喃喃:“天命不可違嗎?”
聲極輕,帶了濃醪似的惑意,半響,她再垂眸,已是恢復尋常,對著紅菱嬉笑了聲:
“古人云:天命不可道——”
“可惜了,本姑娘偏不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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